一、 亦力把里王庭的风暴眼
伊犁河谷的春天来得迟缓，但王庭内部的燥热与寒意，却已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如坐针毡。随着“恶魔之喉”的覆灭与“西边商会”势力在西域的急速衰退，原本就暗流汹涌的亦力把里汗国，终于迎来了权力洗牌的临界点。
黑得尔王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与寒意。他王府中那些曾经令人惊叹的“泰西奇巧”，如今多半成了无用的摆设，偶尔能运作的也因缺乏维护和零件而故障频频。更令他恼火的是，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看好“西边商会”所代表“力量”和“未来”的贵族与将领们，态度明显暧昧起来。宴会上的恭维变得敷衍，私下里的效忠誓言也少了往日的热切。汗王兄长的掣肘与训斥日益公开，甚至开始调走他麾下的一部分兵马，美其名曰“加强王庭戍卫”。
锦衣卫的“银弹”与“许诺”，如同毒蛇吐信，在这个最微妙的时候，通过隐秘的渠道，再次递到了黑得尔王子及其少数死党面前。这一次，条件更加具体：只要王子能“协助”清除境内残余的“商会”势力，并向大明“坦诚”所有关于“狮心”的情报（尤其是与其接触的细节、对方的许诺与要求），大明不仅保证既往不咎，还愿意“有限度”地提供一些“符合圣贤之道、有利国计民生”的技术交流，比如改良的农具、水利器械图纸，甚至可能包括部分“无害”的医药和历法知识。更重要的是，大明暗示，可以在“合适的时候”，给予黑得尔王子本人及其支持者“应有的尊重与礼遇”。
这不再是空洞的诱惑，而是带着现实考量的交易。黑得尔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他知道，“商会”已是秋后蚂蚱，再难依靠。而与大明合作，固然可能暂时缓解危机，甚至获得一些好处，但无异于饮鸩止渴，将把柄交到更强大的邻居手中，未来可能彻底沦为附庸。可是，若不抓住这根稻草，他在王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甚至可能被汗王兄长以“勾结外邪、危害国家”的罪名彻底清算。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四月底的一个深夜，黑得尔王子最信任的一名卫队长，在其城外庄园中“暴毙”。尸体上没有任何明显外伤，但面色青紫，死状诡异。几乎同时，王庭内开始流传一则言之凿凿的流言：黑得尔王子为了向“西边”的邪魔换取更强大的力量，曾暗中应允“商会”在伊犁河谷进行“亵渎神灵”的邪恶仪式，那名卫队长正是因为知晓内情过多而被灭口。流言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仪式中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牵扯到活祭和诡异的符号。
这显然是精心策划的构陷。源头很可能来自汗王兄长一派，或许也掺杂了锦衣卫的推波助澜（他们需要彻底断绝黑得尔王子与“狮心”的任何藕断丝连）。流言如同野火，迅速点燃了王庭贵族和普通民众中本就对“异教邪术”的恐惧与排斥。原本一些尚在观望的中间派，迅速倒向了汗王一边。黑得尔王子成了众矢之的，声名狼藉。
他愤怒地试图辩解，追查流言来源，甚至想调动剩余兵力控制王庭局面。但一切都太晚了。汗王以“稳定民心、肃清妖言”为名，下令封闭了黑得尔王府，调走了他最后一支可靠的卫队，并宣布由王兄全权负责调查“邪术流言”与卫队长暴毙案。
黑得尔王子被变相软禁了。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或许连同肉体生命，都已进入倒计时。在绝望与恐惧的驱使下，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五月初的一个雨夜，一名浑身湿透、神色惊惶的商人，敲开了锦衣卫设在王庭外围秘密据点的大门。他带来了黑得尔王子亲笔书写、用火漆密封的信函，以及一枚作为信物的王府玉佩。信中，王子以近乎卑微的语气，表示愿意“弃暗投明”，答应大明此前提出的所有条件，只求大明能“施加影响”，确保他本人及其直系亲属的生命安全，并“适当维护”其家族在王庭的部分权益。
锦衣卫指挥同知仔细查验了信物和笔迹，确认无误后，连夜以最高密级发往南京。同时，他指示手下，通过隐秘渠道回复黑得尔王子：大明接受他的“诚意”，将立即着手“斡旋”。作为第一步“诚意”的证明，王子需在三日内，提供一份他所知的、仍在亦力把里境内活动的“商会”残余人员名单及可能的藏匿地点，以及他所了解的、所有与“狮心”使者接触的细节（时间、地点、人物、谈话内容）。
一场赤裸裸的交易达成。黑得尔王子为了生存，开始吐出他所掌握的秘密。而大明，则兵不血刃地，在亦力把里王庭内部，撬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获得了一枚可能扭转西域局势的重要棋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曾经野心勃勃、试图借助外力上位的黑得尔王子，在内外压力下轰然崩塌，成为了权力游戏中最先出局的牺牲品。而他吐出的情报，即将在南京和甘州，掀起新的波澜。
二、 旧港的捷报与隐忧
当西域王庭暗战尘埃暂定之时，万里之外的旧港，周忱案头堆积的，则是来自海上“猎鲨”分队的第一批战果报告。这些报告沾染着海水的咸腥与硝烟的气息，详细记录着过去一个月中，那三支幽灵船队在南洋广阔水域的猎杀行动。
战绩堪称辉煌：
第一分队在马六甲海峡以西至孟加拉湾入口，成功拦截了一支由五艘武装商船组成的荷兰船队，击沉两艘，俘获一艘（满载锡锭和硝石），余者溃散。缴获物资价值不菲。
第二分队在爪哇海北部，袭击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处小型香料转运站，焚毁仓库，并伏击了闻讯赶来的一艘荷兰巡逻舰，重创之。
第三分队最为大胆，潜入到香料群岛核心区域安汶岛附近，伪装成土着船只，趁夜色突袭了荷兰人在一处偏僻海湾设立的临时修船点，破坏了数艘正在维修的船只，并成功撤离。
总计击沉、俘获荷兰东印度公司武装商船七艘，破坏船只、设施多处，缴获包括香料、硝石、硫磺、铜料在内的大量战略物资，自身损失轻微，仅数艘小船受损，伤亡不足百人。
“好！打得好！”周忱拍案而起，脸上难得露出振奋之色，“‘猎鲨’之策，初见成效！传令嘉奖各分队将士，缴获物资除硝石、硫磺、铜铁等军需入库外，其余按例分赏！阵亡受伤者，加倍抚恤！”
捷报迅速传回南京，无疑给因南洋初战受挫而有些沉闷的朝堂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朱雄英下旨褒奖周忱及有功将士，并指示将部分缴获的荷兰船只（尤其是那艘被俘的武装商船）仔细研究，与“飞隼”舰和缴获的“鹰旗”船技术特点进行对比，以资改进。
然而，在振奋之余，周忱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捷报是真实的，但对手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巴达维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主力，并未如预想般大举出动，进行报复性扫荡。他们加强了主要航道和据点周围的巡逻，但对“猎鲨”分队活跃的广大边缘海域，似乎采取了某种程度的放任。这种隐忍，不符合科恩总督以往强硬的作风，更不符合荷兰人睚眦必报的商业性格。
“他们在等什么？”周忱站在海图前，眉头紧锁，“是忌惮我‘飞隼’舰队的正面实力？还是在集结更大规模的力量，准备一举雷霆扫穴？亦或是……‘狮心’的那个‘冰髓’，在酝酿什么别的东西？”
他想起锦衣卫最新传来的、关于“冰髓”要求“活体实验品”的情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个神秘的“长老会”执事，其目的绝非简单的军事技术援助。荷兰人异常的反应，是否与这个危险人物的到来有关？
周忱下令，各“猎鲨”分队保持袭扰力度，但需更加警惕，扩大侦察范围，尤其注意巴达维亚港内大型战舰的动向，以及是否有陌生船型或异常物资输入。同时，他加强了旧港本港及“南洋联防”各关键节点的防御，囤积物资，检修战船，以防备可能到来的猛烈报复。
海上的捷报如夏花绚烂，但周忱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平静的海面下，恐怕正在聚集着更可怕的风暴。荷兰人的沉默与“冰髓”的诡异要求，如同两块沉重的乌云，压在南洋的天空上。
三、 格物院的突破与朝堂的涟漪
紫金山下，“皇家格物院”的高墙之内，经过数月废寝忘食的钻研、试验、失败、再试验，终于迎来了第一个里程碑式的突破。
在徐光启的主持下，结合对“恶魔之喉”缴获图纸的破译、对三名泰西匠人（经过持续“说服”和优厚待遇，其中两人态度已明显松动，开始有限合作）的技艺榨取，以及大明工匠自身高超的铸造经验，一种新型的舰炮铸造法取得了关键进展。
这种被暂时命名为“崇祯二年式”的舰炮（以皇帝年号纪，表革新之始），采用了更科学的比例设计（借鉴了部分泰西公式）、改进了铁水配方与浇铸工艺（减少砂眼、提高密度）、并初步尝试了“镗床”加工内膛（虽然效率极低，但提高了光洁度和一致性）。试制出的三门样炮，在经过严格测试后，其射程、精度、尤其是持续射击的可靠性，均显着超越了现有明军水师主力舰炮，也优于从“恶魔之喉”缴获和南洋初战中遭遇的荷兰\/“鹰旗”火炮。
“陛下，此炮虽仍有改进余地，然其坚利已足堪大用！”徐光启捧着测试数据，激动地向前来视察的朱雄英汇报，“若能量产装备，我水师舰炮之威，当不逊于任何泰西强寇！”
朱雄英亲自观摩了实弹试射。看着远处标靶在炮火下化为齑粉，听着那更加沉浑有力的炮声，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徐卿辛苦了！格物院上下，皆有大功！”他当场下旨，重赏徐光启及所有参与研制的工匠、学者，并命令工部立即着手，在龙江宝船厂和沿海几处主要船厂，设立专门生产线，全力开造“崇祯二年式”舰炮，优先装备“飞隼”级战舰及正在设计中的更大战舰。
然而，科技的突破在带来希望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在朝堂这潭深水中激起了涟漪。
首先是巨大的财政压力。“格物院”的研究、新式舰炮的生产、水师的扩建与战损补充、北疆的军事存在与对西域的“运作”、对南洋“猎鲨”行动的赏赐与抚恤……每一项都是吞金巨兽。尽管朱雄英力排众议，不断从内帑拨银，并加强了海贸税收，但国库的赤字仍在肉眼可见地扩大。户部尚书几乎每隔几日就要上疏，委婉地提醒“国用维艰”，暗示是否应“暂缓些许非急之务”。
其次，是来自保守文官集团的暗流。以部分翰林院清流和都察院御史为代表，他们虽然不敢公开反对皇帝的战略和“格物”之举（蓝玉的军功和周忱的捷报堵住了很多人的嘴），但私下里，对“过度推崇夷技”、“以匠作之术乱治国之本”、“耗费巨资于奇巧淫技与万里之外争锋”的批评之声，从未断绝。他们担忧长此以往，会动摇儒家士大夫的根本地位，使国家走上“舍本逐末”的歧途。这些声音虽然暂时被压制，却如同地下的暗河，悄悄汇聚着力量。
再者，随着“格物院”地位提升和徐光启等“实学”派官员的受重用，朝中原本微妙的派系平衡也在发生变化。一些投机者开始向徐光启靠拢，而传统科举出身的官员则难免产生隔阂与嫉妒。人事上的微妙变动与资源分配的倾斜，都在无声地制造着新的矛盾。
朱雄英深知这些暗流的存在。但他更清楚，与“狮心-荷兰”同盟的较量，是一场不容有失的生存竞赛。技术落后，就要挨打；水师不强，海疆不宁；示弱退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他必须顶住压力，坚持投入。
“国库不足，朕的内帑还可支撑！再不然，发行‘平夷国债’，向天下商贾富民募资，许以海关税收或未来贸易红利为偿！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朱雄英在一次小范围御前会议上，斩钉截铁地定调，“至于那些迂腐之言，不必理会！待我大明巨舰横行四海，火器威震八荒之时，他们自然闭嘴！传旨都察院，再有以‘奇技淫巧’、‘靡费国帑’为由，阻挠军器、水师、格物之事者，无论言官与否，一律外放边远之地，永不叙用！”
皇帝的决心与强硬手腕，暂时压下了朝堂上的杂音。但所有人都知道，矛盾并未消失，只是被推迟了。帝国的战车在皇帝的强力驱动下，正沿着一条充满希望却也布满荆棘的道路狂奔，车轮下，是日益干涸的国库和日益绷紧的朝野神经。月盈则亏，盛极而衰，这个古老的道理，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悬在每一位帝国重臣的心头，也悬在年轻皇帝的龙椅之上。
四、 “冰髓”的实验室与失踪的船
巴达维亚，东印度公司城堡深处，一处被列为绝对禁区的石砌地下室。这里原本是储藏贵重香料的地窖，如今却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石、硫磺、某种刺鼻化学品以及……淡淡血腥味的怪异气息。墙壁上挂着各种令人费解的图表和符号，工作台上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皿、研磨工具和金属部件。角落里，几个沉重的铁笼被黑布覆盖，里面偶尔传出细微的、非人的呜咽或抓挠声。
“冰髓”便在此工作。他脱去了象征身份的黑袍，换上了一件沾满污渍的皮围裙，动作精确而专注，仿佛在处理世上最珍贵的艺术品，而非那些令人不安的“材料”。几名被指派来“协助”他的荷兰工匠和士兵，面色苍白地站在远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不适。他们被迫目睹了一些“实验”过程，那些景象足以成为他们余生的噩梦。
科恩总督曾鼓起勇气下来过一次，只待了不到一刻钟，便脸色发青地匆匆离去，连续数日食欲不振。他终于明白，“狮心”索要“试验场”和“活体”的真正目的，绝非简单的“工艺改进”。那是在进行某种禁忌的、触及生命本质与毁灭力量的探索。
“冰髓”对总督的恐惧视若无睹，他只关心结果。这一天，他完成了对一批新到“材料”（来自公司武装船队在附近岛屿“征集”的土着）的初步“处理”和数据记录。然后，他走到另一张工作台前，那里摊开着一份复杂的图纸，上面绘制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结合了泰西舰船结构与某种生物形态特征的诡异船体设计图，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号。
他取出一支特制的羽毛笔，蘸了蘸银色的墨水，在图稿角落写下几行小字：“‘怒涛’级生物附着装甲初步验证完成。材料耐受性提升百分之三十七。下一步，需测试在高速及炮击环境下的剥离与再生效率。建议：扩大‘材料’采集范围，优选青壮年健康个体。另，关于‘神经索’与船舶操控系统接驳的实验，需‘灵长类’以上样本。尽快提供。”
写完，他将图稿卷起，封入一个铅制的圆筒，唤来一名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随从（显然不是荷兰人）：“送往‘长老会’，最高密级。”
随从无声接过，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
“冰髓”走到墙边，掀开一幅厚重的帘布，后面是一面巨大的水晶透镜（打磨工艺极高），透过城堡狭窄的透气窗，可以远远望见巴达维亚港口的桅杆如林。他的冰蓝色瞳孔中，倒映着那些船只的影子，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计算与评估。
“明国的袭扰……只是疥癣之疾。”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地窖中回荡，“‘怒涛’完成之日，才是大海真正易主之时。只是……时间，还需要更多时间，和更多的……‘材料’。”
几乎就在“冰髓”进行着他那可怕研究的同时，在南洋更东方的广阔海域，数艘隶属于不同土邦、甚至包括一艘葡萄牙的小型商船，接连在航行中神秘失踪。没有遭遇风暴的迹象，没有发出求救信号，就这么凭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偶尔有幸存的水手（极其稀少）被其他船只救起，也是精神恍惚，语无伦次，只反复念叨着“巨大的黑影”、“不是船……是活的……”、“绿色的光……”，随后不久便在极度惊恐中死去。
这些失踪事件起初并未引起太大关注，被归咎于海盗或未知海难。但消息逐渐汇聚到旧港周忱的案头时，结合锦衣卫关于“冰髓”和“新几内亚试验场”的情报，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不是荷兰人通常的手法……‘冰髓’……试验场……”周忱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些失踪海域划动，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在他心中逐渐成形。他立刻下令，派出最精干的侦察快船，前往新几内亚以西海域进行秘密侦查，并要求“猎鲨”各分队提高警惕，一旦发现任何异常船只或海况，立即上报，不得擅自靠近。
月满则亏，当大明在西域取得关键突破、在海上捷报频传、在技术上迎头追赶之际，来自黑暗深处最诡异、最不可名状的威胁，也终于开始显露出它狰狞的一角。帝国的征程，在度过短暂的“月盈”欢欣后，不得不直面那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亏蚀”阴影与未知恐惧。前方的道路，比预想的更加黑暗和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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