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嘶哑地劈开八月的暑气,黏在桐叶巷青灰色的砖墙上。楚乔阳弯腰冲过最后一道明晃晃的阳光,裤袋里的玻璃弹珠撞得叮当响,那是刚从巷尾“决战”赢来的——三颗通体透蓝带云雾纹的“海洋之心”。
汗沿着他晒得发红的脖颈往下淌,就在拐过第二个晾衣竿岔口时,右脚突然踢到一团蜷缩的阴影。
“喵呜——!”
一团湿透的杂色绒毛猛地弹起,亮出细小的尖牙,叼起纸箱角落里半块被泡得发胀的面包就要窜逃。那猫后腿一蹬,却恰好被楚乔阳松开的书包带子死死挂住。它惊惶扭动,三色毛被巷顶漏下的日头灼得发亮,纸箱底汪着浅浅一层浑浊雨水,倒映出楚乔阳同样惊恐的脸。
“别——乱动啊!”他手忙脚乱想去解纠缠的书包带,反而被慌乱挣扎的猫爪唰地在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
“别拽它呀!”
一把伞毫无预兆地从头顶撑开,稳稳挡住院角漏下的污水滴。楚乔阳循着声音抬头,撞进一片干净清亮的眼底。一个扎着蓬松羊角辫的小姑娘不知何时蹲在他身边,小皮鞋踩着纸箱边缘的水洼。她胸前挂着的小卡片晃了晃,红线圈起的名字清清楚楚——二年三班 沐诗婷。
女孩看都没看他被抓破的手背,只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小包硬邦邦的鱼干片,“刺啦”一声撕开。浓郁的鱼腥味瞬间裹住湿热的空气。箱子里炸毛的小东西抽了抽鼻子,蓬起的毛慢慢塌下去,试探地伸出湿漉漉的鼻头蹭了蹭鱼干,又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沐诗婷的手心。
楚乔阳看得呆了,直到又一大滴水珠重重砸在他眼睫毛上。雨来得毫无征兆,噼啪声骤然密集。他立刻把刚才还装着宝贝弹珠的塑料袋当帽子一样举起来挡在头上。目光一斜,只见沐诗婷已经站起身,另一只小手唰地撑开一把伞。浅蓝色的塑料伞面,上面印着一个露着大圆脸、举着铜锣烧的蓝色圆胖子——哆啦A梦咧着嘴。那笑容在阴霾突至的雨巷里,莫名有些憨厚的温暖。
“靠过来点!”沐诗婷朝他喊,声音盖过雨声。她踮脚把伞努力举高。伞太小了,他刚靠过去,半边肩膀瞬间被冷风裹来的雨点打湿一片。沐诗婷仰头看看越下越大的雨,又看看楚乔阳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身量,果断地把伞柄往他手里一塞:“你举高点,我够不着。”
楚乔阳下意识接住那把还带着一点温热余迹的伞柄。塑料伞骨有点松,在他手里微微发颤。脚下浑浊的积水坑里,映出两个挨得极近的倒影:他笨拙地举着那把撑不起两人晴空的伞,努力又徒劳地试图往女孩那边倾泻更多遮蔽;女孩微微踮着脚尖,一只手还要小心地提着自己的裙摆,尽量不去踩积水更深的地方。那只刚被安抚好的杂毛小猫,此刻竟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绕着他们缠绕在一起的鞋带间轻巧地踏着小碎步,偶尔甩甩尾巴尖沾上的雨水。
巷子越走越窄,雨幕仿佛织成了一道湿漉漉的帘子。拐过那个常年飘散着蜜饯酸甜气息的小卖部时,冰柜盖着厚厚的棉被,玻璃盖上水汽凝成了厚厚的白霜,像一个封存的夏日。楚乔阳脚步一顿,湿透的短袖黏在身上,冷气一阵阵袭来。他猛地拽住沐诗婷的书包带。
“请你吃冰棍?”
沐诗婷转过头,雨水打湿的额发贴在白皙的额角。她下意识地摇头:“妈妈说不准拿别人的吃的……”
“算是借伞的谢礼!”楚乔阳抢着说,声音比雨声还急一点。他丢下伞,两步窜到冰柜前,在贴身的裤子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张被汗水和雨水浸得皱巴巴、边缘几乎粘连在一起的五毛钱纸币,一把拍在柜台上。“两根橘子冰棍!”他冲着柜台里打瞌睡的胖阿姨嚷道。
橘色的冰棍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被保温层里被抽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气。两人站在低矮狭窄的屋檐下,屋檐狭窄得像一线天,斜泼进来的雨水几乎擦着楚乔阳的臂膀。冰棍被掰开的瞬间,橘子香精那种清冷又带着点廉价感的甜味弥漫开来,固执地钻进雨水的湿漉中。
沐诗婷小心翼翼地舔着融化的糖汁,一滴冰凉的橘子水顺着木棍滑到她手背上。她皱了皱小鼻子,想把那点甜蜜舔掉,动作有点笨拙,像个幼猫。就在这一低头间,她的目光扫过他同样被雨水打湿的、紧贴在胸前的小塑料名牌。
“楚——乔——阳?”她念着他的名字,眼睛亮了一下,带着点新奇的笑意,“你名字像武侠片里的少侠!是打降龙十八掌的那种吗?”
楚乔阳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对付那根滑溜溜、融化得飞快的冰棍,冰水顺着他手指往下滴。他胡乱舔了一下,被那凉气激得缩了缩脖子。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这样评价,他有点窘迫地抬眼,正撞见沐诗婷被冰棍冰得微微发红的嘴唇,像刚洗过的樱桃,饱满又水润。他愣了两秒,忽然意识到伞面歪了,更多冰凉的风裹着雨针扑打在她身上。他赶紧把手里的伞又往沐诗婷那边用力地、几乎是笨拙地推了推。
“降……降龙十八掌?”楚乔阳含糊地重复着,嗓子有点发干,那橘子冰棍的冰凉甜味,竟掺杂进一丝奇异的铁锈腥气,或许是雨水砸在巷尾铁质晾衣杆上的味道。他盯着她被雨水微微晕染得更深的校服领口,小小的“二年三班 沐诗婷”几个字像有了温度。她正仰着小脸看他,等一个回答,眼睛被雨雾洇得湿漉漉。
“轰隆——”
一道闷雷贴着巷顶滚过,压住了楚乔阳后半句蚊子哼似的回答。雷声消逝的间隙,雨势骤然转小,从瓢泼变成了织密的网。西天厚沉的灰色雨云,竟被一道利剑般的夕阳光硬生生劈开一道口子,金红的光流泻出来。
巷口的七号居民楼就在眼前。生锈的红色铁门敞开着,露出一截黑洞洞的楼道。楚乔阳把只舔了没几口的冰棍木棍扔进门口的垃圾桶,把伞柄塞回沐诗婷手里:“谢谢你的伞。”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只敢落在伞沿滴水的小蓝胖子挂件上。
就在沐诗婷转过身,一只脚已经踏上楼梯时,伞骨连接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一个小小的塑料挂件——圆滚滚、蓝皮肤的哆啦A梦脑袋——从伞骨的关节缝隙里掉了下来,落在他湿漉漉的鞋尖前。
“送你了。”沐诗婷没有回头,声音从楼梯间的昏暗里传来,带着点楼梯间的回音,“下次遇见,你得告诉我降龙十八掌是怎么练的!”接着是噔噔噔轻快的上楼声。
楚乔阳弯腰捡起那个小小的蓝色塑料件。廉价的材质,边缘还有一点脱模时留下的塑料毛刺,握在掌心却带着一点残留的温度和汗意。他攥紧那小小的圆球,手指被毛刺微微硌着。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猛地抬头,冲着那黑洞洞、仿佛会吞没一切声音的楼梯口,用尽力气喊道:
“那个……猫叫什么名字啊?!”
巷子里只有雨水顺着瓦檐滴答落下的回响,单调而清冷。他有些懊恼地低下头,看着积水坑里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就在这时,一抹异常明亮的霞光恰好切过西边楼宇的尖角,泼洒在七号楼二楼的阳台防盗网上,像个小小的、温暖的灯笼。
一声清脆的、带着笑意又努力憋着的声音,穿透雨后的寂静,准确无误地落在楚乔阳的心尖上:
“叫梅子!梅子汽水的梅!”
楚乔阳怔怔地站在七号楼门口,攥着那个廉价塑料小蓝胖子挂件的手心,沁出微热的汗。梅子。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寂静水潭的小石子,在他胸腔里漾开一圈细微而温热的涟漪。他看着二楼那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玻璃窗,里面隐约映着方才那抹暖黄亮光,似乎闪过一个跳跃的影子,旋即又隐没在渐沉的暮色里。小巷的空气被雨水冲刷得清爽干净,那点廉价橘子和梅子的混合甜味仿佛也沉淀下来,融进了雨后泥土和青苔的气息中。
他摊开手,小小的哆啦A梦仰着圆脸躺在手心,被霞光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指腹摩挲着边缘那点细小的毛刺,那感觉竟有些奇异的安心。巷子尽头传来谁家妈妈吆喝孩子回家的悠长尾音,晚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掠过他湿透的肩膀,带来一丝凉意。楚乔阳小心地将挂件装进裤兜深处,布料已经被体温焐温,紧紧贴着大腿外侧的一小块皮肤。这个沾过雨水、沾过陌生女孩体温、带着橘子香精和未解侠客传说的小玩意,成了这个闷热八月下午唯一的、沉甸甸的证明。
他最后望了一眼七号楼那扇安静的二层窗户,窗玻璃反射着西天仅存的最后一抹亮色,温柔又遥远。他转过身,抱着依旧有些湿重的书包,踩着水洼往回走,小蓝胖子在口袋里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一下,又一下。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青梅竹马天花板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