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橡胶颗粒的味道混合着汗气,被九月毒辣的日头一蒸,呛得人嗓子眼发干。实验中学秋季运动会像一口烧沸的大锅,喧嚣翻腾。楚乔阳站在人声鼎沸的跑道内侧起点,浑身不自在。他身上那套高二男生的“半永久”校篮球队队服明显大了一号,肩线垮下去,深蓝色滚边被汗水晕湿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胸前那张白底红字的圆形号码布更是摇摇欲坠,别针锈蚀变形得像风烛残年的老兽牙,只靠左边一颗还顽强地挂在布料纤维上。
他刚想低头调整,一道熟悉的身影便裹挟着细微的香皂味冲到他眼前。沐诗婷今天套着红袖章和宽大的白运动服,活脱脱一个袖珍版后勤总指挥。她脖子上挂着大把用红绳串着的备用别针,双手正麻利地给排在前面的女生分发小钉鞋。
“跳远的去沙坑那边登记领鞋!”她头也不抬,声音清脆。风掠过,发梢拂过脖颈上贴着的祛热贴边缘。
楚乔阳伸手,两根指头精准地捏住她垂在肩后细细的马尾辫发绳尾梢,轻轻一拽。“沐管家,”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瞅见我们二班那桶命根子水没?”他指指自己干得起皮的嘴唇,“嗓子冒烟了。”
“水站搬到西看台去了!”沐诗婷像挥苍蝇似的甩开他的手,目光扫过他胸前那晃晃悠悠、随时可能阵亡的号码布,眉头立刻拧成个结,“你这别针……从后勤垃圾堆里刨出来的?”话音未落,她右手快如闪电地探出,一把将那岌岌可危的号码布扯了下来。楚乔阳胸前陡然一空,只剩下那颗孤零零的锈别针还挂在衣襟纤维上。
“哎你!”楚乔阳没来得及抗议,沐诗婷已经利落地从脖子上那串备用别针里摘下一个全新的金属亮片,“啪”一声用力戳进他衣服左胸位置。金属扣环卡死布料的声音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利落劲儿。
“想当田径场的漏胸侠?”她掀起眼皮扫他一眼,带着点鄙夷。手却没完全挪开,指尖划过别针边缘,确认那小小的金属托片完全贴合布料,绝不会掉下来。发绳尾端那颗小小的、被磨褪了色的透明珠子,在她动作时轻轻晃动着,映着白晃晃的日光。
楚乔阳下意识挺了挺胸,想说点什么。沐诗婷的目光却被他运动裤脚上一个不起眼的裂口吸引了。新崭崭的黑色运动裤,左侧裤脚内侧,从膝盖下方几厘米处斜斜撕开一道足有二十厘米长的豁口,白花花的衬裤网眼毫不客气地露了出来。
沐诗婷蹲下身。
楚乔阳像被踩着尾巴的猫,猛地往后跳开一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他狼狈地扶住旁边的起跑线标杆:“喂!你干嘛!”
“脱下来。”沐诗婷半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她甚至朝他伸出了手掌心,摊开向上。
“你疯了?这可是跑道!马上男子三千米!”
“要么它穿风凉快着跑完,要么你像个叫花子领跑全校。”沐诗婷收回手,直起身,右手在左边胳膊上的红袖章内侧摸索片刻。只听“刺啦”一声轻微的织物撕裂声。她竟直接从红十字白底袖章里扯出一小叠折叠整齐的干净纱布!
楚乔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管小小的万能胶水,又从校服衣领后面拽出一根细针和一小段不知道哪个女生掉落的白色棉线。她把针放在舌尖润湿一下,随即捻开线头,精准穿针引线,动作熟稔得令人发指。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抬头看他,眼神无声地催促。
广播里已经传来男子三千米运动员检录的通知。起点附近人潮涌动起来,挤得楚乔阳一个踉跄。他被推着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咬着后槽牙,一屁股坐到跑道内圈略微高起的花坛边沿,也不管灰土硌不硌屁股,憋着股劲儿把左腿裤管提到膝盖上方,露出那道碍眼的豁口。
沐诗婷立刻蹲在他面前。头顶日光被他身影遮住大半,只留一圈晃眼的光晕镶在他发梢。她温热的手指擦过他的小腿皮肤,带着运动过后的汗意和淡淡的、属于她身上特有的清爽皂粉味。她揪着撕裂的布料边缘,把万能胶水细细涂抹在布料的毛边内侧,然后将那叠柔软纱布仔细铺平、覆上。针尖精准刺穿布料和纱布,一针、一针缝合起来。
棉线穿过布料的轻微嗤嗤声像细密的鼓点。楚乔阳有些呆怔地看着那颗低垂的脑袋。她前额光洁,因为专注而微微蹙眉。那颗透明的旧发绳珠子垂在她颈后,随着缝合动作轻轻晃动。他突然捕捉到发绳顶端,用同色线精心编成的蝶翼形状——是个小小的蝴蝶结,纯白色,针脚细密整齐,安静地趴在辫根。
日光太刺眼,晃得他有点眼晕。他别开脸,目光扫过拥挤的跑道起点区域。
就在这时,内侧跳高场地猛地爆发出一片混乱的惊呼!
人声骤然拔高,夹杂着金属倾倒的刺耳噪音和短促尖锐的女声尖叫。楚乔阳像应激反应般弹起,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
跳高区域那堆放的厚海绵包垫竟倒了一角!支撑用的可移动铁架子在撞击下扭曲变形,一根带着毛刺的尖锐支架翘起角铁,深深扎进旁边用来固定铁架的粗尼龙绳圈里。一个穿着湖蓝色运动短裤的女生不知怎的被卷了进去,纤细脚踝瞬间被几股拧紧又弹开的尼龙绳死死缠住!她跌坐在地,短裤下白皙的小腿皮肤被粗糙的绳股磨出大片刺目的红痕,甚至隐隐渗血。
“沐诗婷!”楚乔阳只觉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下意识狂吼一声!根本顾不上腿上那缝了一半的裤子豁口还在风中飘荡,更忘了旁边还有个沐诗婷正蹲着当裁缝!
他箭一般冲出!
“让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扒拉开挡路的人群,脑子里只剩下那截扭曲的铁架和缠绕的绳子!他冲到事故中心,双膝重重砸在翻倒的海绵垫上,震起一片呛人的尘灰。双手几乎是疯狂地去拽那些缠在女生脚踝上的褐色尼龙绳。汗水瞬间糊住眼睛,他只感觉粗糙的绳股嵌入指腹,带着一股要命的韧劲和烧灼感。
“滚开!添什么乱!”一声暴喝在头顶炸响。体育老师如铁塔般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粗壮手臂一把将他整个人掀开!楚乔阳猝不及防,后脑勺重重撞在旁边翻折的金属支架边缘,剧痛炸开的同时,眼角余光瞥见一点鲜红的液体飞溅出来——不知是血还是跑道上散落的红色标记粉末。
他像个破麻袋般跌坐在地,耳朵嗡嗡作响,听见体育老师冲着惊魂未定的女生焦急地问询:“脚能动吗?踝骨有没有伤到?”又指着瘫软的楚乔阳破口大骂:“莽什么莽!比赛资格取消!滚一边去待着!”看台上爆发出海啸般的混乱嘘声、议论声。
楚乔阳眼前金星乱舞,后脑剧痛,额头撞在金属架上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喉咙里翻腾着呕吐感。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辩解几句,裤腿豁口处还悬着根没剪断的线头在狼狈招摇。一只带着凉意的手猛地将他从地上拉起,力道大得惊人。是沐诗婷。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却高高举着那属于他的、被强行扯下来又用新别针固定的号码布。
红白交错的布片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报告老师!”沐诗婷的声音穿透嘈杂,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鞋带散了!刚才冲过来是要找我帮他登记重新固定号码布的!”她微微喘着气,脸颊因奔跑而泛红,但捏着号码布的手指纹丝不动,指尖还捻着一小绺被扯断的透明线头,正是他裤脚豁口缝合的那一半残线。“不然这样跑起来,”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楚乔阳破烂的裤脚,“多不合适!”
体育老师那锅底般的脸色明显滞了一下。目光在沐诗婷手中那块清晰可辨的号码布和被楚乔阳自己慌乱中拽得死紧的运动鞋带上打了个来回。最终,他烦躁地挥挥手:“二班楚乔阳!成绩单补录!你俩!立刻!马上!给我去后面器材室找个地方弄好了再出来!”
旧器材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骤然隔绝了赛场上沸腾的声浪,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心跳和沉闷的撞击回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复杂的气息:尘埃,久不通风的霉斑,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还有橡胶球陈年腐败的气味。
铁窗格栅滤进的光线昏沉,勾勒出沐诗婷的轮廓。她几步走到墙角一个堆着旧体操垫的木箱旁,伸手拂开上面厚厚一层灰尘。“站好!”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楚乔阳像被按了开关的木偶,靠墙笔直站定,后背紧贴着冰凉且布满粗糙颗粒感的灰墙壁。额角被撞破的地方传来阵阵抽痛,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角,带起一阵辛辣刺痒。他下意识抬手想擦。
“别动!”沐诗婷疾步上前,一把拍开他的手。动作算不上温柔,指关节敲在他腕骨上还有点疼。她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小块新的、四方四正的白纱布垫。另一只手里攥着个熟悉的小瓶——正是刚刚给他缝裤子用剩的万能胶。她拧开盖,倒出一点近乎透明的黏稠胶体在指腹上,另一只手捏着酒精棉球快速在他伤口周围擦拭了一圈,动作快得楚乔阳只感觉一阵瞬间消失的凉意。
“想留疤?”她低着头,鼻尖几乎抵在他额角上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受伤的皮肤,带着消毒水混合汗水的气味,有点陌生。药膏混合着胶水的特殊气味弥漫开。他垂眼只能看到她低垂的浓密睫毛和绷紧的下颌线条。那动作精准、专业,带着一股和她平时做题时一模一样的斩钉截铁。
药膏上完之后,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楚乔阳这才看清她手里还捏着一小段白色的、棉线编织的带子——顶端是一只小小的、纯白色的蝴蝶结。是她发绳后面那只的孪生兄弟,更加小巧干净,没被汗渍浸染过的洁白。
沐诗婷把那小块纱布覆上他额角的伤口,随后手指灵巧地转动。小段白色棉带穿过纱布上方预留的两个小孔,系带在她指间快速缠动、收紧。最后,一个结实又略显可爱的白色小蝶结结结实实、正正当当地“种”在了他额角的创可贴纱布顶端。尾端垂下两点细线,微微翘着。
阳光穿过狭窄窗棂投射进来,恰好照亮空气中飘舞的尘埃颗粒,像细碎的金粉撒下。
“麻烦精…”楚乔阳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伤口处理完毕,刺痛感减轻,被掀翻、被当众呵斥的憋屈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裤腿上那道撕开的破口,现在只被临时粘贴了半边的纱布遮挡,另外半边布料在昏暗光线下张牙舞爪地裂开。他脚尖泄愤地踢开旁边滚落在地的一个旧排球。球闷闷地撞向墙角一堆废弃的跨栏支架,发出“哐啷”一声。
沐诗婷刚放下纱布卷准备收拾,闻言抬起头。她没有被激怒,脸上那点因为专注而绷紧的神情反倒松懈了些许。眼波平静无澜,只是抬手指了指他裤脚撕裂边缘一处非常规整、略显尖锐的豁口:“看见没?”
楚乔阳不明所以地低头。确实,那裂口不像是普通撕裂,倒像是被什么尖锐的薄片猛地划破。边缘还残留着一点尼龙绳特有的纤维断裂痕迹。
“她的鞋带,”沐诗婷收回手指,捻掉指尖的灰,“绕在你号码布那个松脱的旧别针底座卡簧上了。”她的目光落在他额角那个精致的白色小蝴蝶结上,“你冲过去扯断了绳带,也把裤脚挂破了个对称口子。”
器材室里死寂了几秒,只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沉浮。
“所以,”她终于收起药瓶和小工具,声音恢复到平时的清冷调子,“你的伤口,”她指指他额角,“和我的线,”她指指他裤脚裂口处悬垂的半截线头,“还有我的纱布——”
铁门猛地被从外面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体育老师站在门口强烈的逆光里,手里捏着登记本和秒表,皱眉看着里面尘埃里对站的两个人:“二班楚乔阳!还在磨蹭什么!成绩补录!立刻!出来!”
楚乔阳几乎是被赶着迈出铁门。外面阳光直射下来,晃得他刚适应昏暗环境的眼睛瞬间刺痛,下意识闭了下眼。额头伤口被牵扯,那个小小的白色蝴蝶结轻微一动。
“喂!”
背后传来沐诗婷略显急促的声音。
楚乔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一阵疾风刮过,有什么柔软又带着微小拉扯力道的东西倏地擦过他的颈侧皮肤。
他猛地回头。
沐诗婷刚缩回手,脸色微红,带着运动后的健康红晕,几缕碎发粘在鬓角,眼神却固执地瞪着刚才动作的空处。一阵熟悉的微凉触感缠在他的手腕上——是那根她备用发绳上的白色细棉线绳结。此刻,尾端那颗小小的、纯白色的、编织精致的微型蝴蝶结正稳稳当当地躺在他汗湿的手腕脉搏跳动处。代替了原本该系在她发辫上的位置。
他手指骤然收紧,攥住了那枚小小的织物。纱布蝴蝶结的粗糙触感和发绳尾端的凉滑珠子同时烙在皮肤上。
楚乔阳感觉脑子嗡了一声,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广播站喇叭里突然切进来的、有些失真的歌声旋律,带着上世纪的温吞调子,旋律很熟悉,歌词飘飘渺渺钻进耳朵: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
他没有抬头再看沐诗婷。只是在体育老师再次不耐烦的催促中,猛地转过身,迎着看台上海啸般涌来的呐喊助威声浪,一步踏上了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塑胶跑道。
攥紧的拳头里,那只小小的白色蝴蝶结,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腔前,随着奔跑的动作上下起伏。如同无声落下的封印章,盖住了心跳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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