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外的秋阳正好，檐角的瓦当落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风一吹，便打着旋儿飘下来。阁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芳华姑姑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目光锐利如鹰，落在我身上。
“贵人，宫廷行走，步幅需三寸，抬脚不过三寸，落步要轻，不可拖沓，更不可疾行。”她话音未落，便起身示范，墨绿宫装的裙摆扫过地面，竟连一丝声响都无，“您再走一遍。”
我敛了敛神，提起裙摆，按着她教的规矩，一步一步地走。方才走得急了些，裙摆擦过地面，带起了一点风声，被她厉声指正。此刻我屏气凝神，腰背挺直如松，脚下的绣鞋踩着青砖，轻得像是踏在云端。
走到她面前时，我屈膝行礼，动作标准流畅，发髻上的东珠流苏纹丝不动。
芳华姑姑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了些许：“不错，比上一遍强多了。”
我垂眸应道：“谢姑姑指点。”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沉浸在这日复一日的规矩练习中。晨起练仪态，午时学宫规，午后习茶道、花艺，晚间还要背记后宫各位太妃、宗室的名讳辈分。
抬手、投足、屈膝、请安，每一个动作都要练到极致。有时一个请安的姿势，我能对着铜镜练上半个时辰，直到手臂酸麻，额角渗出汗珠，也不肯停歇。错了的地方，芳华姑姑指出来，我从不辩解，只耐心听着，然后一遍遍改正，直到她点头认可。
她教我奉茶的规矩——茶盏要端在掌心，茶水只盛七分满，奉给上位者时，需屈膝躬身，双手奉上，目光要低垂，不可直视。我便用温水代替茶水，一遍遍练习，直到手腕稳得能纹丝不动。
她教我应对问话的分寸——面对皇上，要恭敬而不谄媚；面对太后，要温顺而不失风骨；面对同级嫔妃，要谦和而不卑怯。我便跟着她模拟场景，一句一句地斟酌措辞，直到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
芳华姑姑看着我这般勤勉，眼中的赞赏越来越浓。她原以为，像我这般出身顶级勋贵的嫡女，定是娇纵任性的，却没想到我竟能如此沉下心来，耐得住这份枯燥。
这日午后，练完了一整套请安礼仪，窗外的银杏叶又飘了几片进来，落在窗台上，像撒了一地碎金。我让素心奉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亲手端到芳华姑姑面前。
“姑姑辛苦了，喝杯茶歇歇吧。”
芳华姑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抬眸看向我，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贵人聪慧，又肯下苦功，再过两月，定能成为后宫里最懂规矩的妃嫔。”
我微微一笑，顺势在她对面坐下，语气诚恳：“能有今日的进益，全靠姑姑悉心教导。欣仪有一事，一直想请教姑姑。”
芳华姑姑放下茶盏，挑眉道：“贵人请讲。”
“姑姑在宫里多年，见多识广。”我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欣仪初入宫廷，不知深浅，想问问姑姑，这后宫之中，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门道？比如太后的喜好，除了规矩周全，可还有别的偏爱？皇上平日里最看重臣下哪些品性？还有那些太妃们，看似不问世事，私下里可有什么倚靠？”
我要的不是泛泛而谈的告诫，而是真正能在后宫立足的秘辛。富察氏百年基业，教给我的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这些具体的细节，才是胜过旁人的利器。
芳华姑姑闻言，眸光闪烁了一下，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措辞。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谨慎：“太后娘娘乃乌雅氏，出身满洲正黄旗，早年随先帝居于永和宫，性子素来严谨持重，最喜的是务实本分的人，厌弃那些花里胡哨的虚浮把戏。平日里除了礼佛抄经，最爱品鉴老山檀，府里若有上好的料子，入宫时不妨备着。”
“至于皇上……”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敬畏，“皇上登基不易，素来勤政，不喜后宫嫔妃干涉前朝，也厌烦妃嫔之间争风吃醋、搬弄是非。侍驾之时，多听少说，便是最好的分寸。”
“还有那些太妃……”芳华姑姑的声音更轻了，“庄静太妃娘家势弱，性子怯懦，膝下无儿无女，在后宫里素来是谨小慎微的；敏恪太妃当年曾得先帝宠爱，虽无实权，却在宗室里有些薄面，请安时需多留意几分；其余几位太妃，要么是早已皈依佛门，要么是常年闭门不出，倒不必多费心。”
她细细说着，语气里满是郑重，可我听着听着，心头却渐渐冷了下来。
这些话，细究起来，竟全是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太后喜老山檀，皇上厌争宠，太妃们的处境，这些事，便是不问她，母亲也能从京中贵女们的闲谈里探知一二。真正的密辛——比如太后乌雅氏与皇上之间，是否因当年夺嫡之事存有芥蒂？比如内务府哪位总管是太后的心腹，哪位又得了皇上的青睐？比如新晋嫔妃里，可有谁的家世背景，是明面上看不出的深厚？
这些，她一个字都没提。
我垂着眸，掩去眼底的一丝失望，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已然明白。
芳华姑姑不过是内务府派来的教养嬷嬷，品级不高，眼界有限，平日里接触的，也多是些宫规礼仪、人情往来的皮毛。真正触及后宫核心的秘辛，她要么不知道，要么便是知道了，也绝不敢在我面前吐露半个字。
说到底，她终究是宫里的奴才，谨小慎微，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恭敬地听着，待她说完，才起身深深一揖，语气里满是感激：“姑姑所言，字字珠玑，欣仪受益匪浅。往后入宫，定当铭记于心。”
芳华姑姑见我这般态度，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扶起我：“贵人是个通透的，老奴说这些，也是盼着贵人能少走些弯路。”
我笑了笑，没再多言，只是让素心又取了一碟精致的蟹粉酥来，亲自递到她面前。
暖阁外的秋风又起，银杏叶簌簌飘落，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着芳华姑姑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心中却已是波澜不惊。
靠人不如靠己。
芳华姑姑这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那便只能另想办法。富察氏在京中经营多年，父亲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母亲与各府诰命夫人往来密切，总能探听到一些真正的内幕。
至于我自己，只需将这些规矩练得炉火纯青，将芳华姑姑口中的这些“皮毛”，化作入宫后最稳妥的护身符。
三个月后的宫门，终究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地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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