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镇,
年关将近,
运河冰封,
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年关的逼近与严寒一同凝固在街道上,
行人缩颈疾走,
车马稀疏,
唯有几家商铺门前悬挂的红灯笼,
在灰白天地间点缀出几分勉强的喜庆。
“聆风阁”内,
炭盆烧得正旺,
驱散着门缝窗隙钻入的刺骨寒意。
茶香与烘烤芋头的甜暖气息交融,
暂时抚慰着偶尔登门的茶客疲惫的神经。
崔令姜正将一碟新炒的南瓜子放在靠窗的桌上。
她穿着一身厚实的靛蓝色缠枝纹棉裙,
外罩半旧月白比甲,
领口缀着一圈素净的兔毛,
低眉顺目的模样,
衬托这方天地的平静。
然而,
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眸子深处,
却藏着唯有她自己知晓的惊涛骇浪。
靖海公府与崔家的到来,
如同两把无形的枷锁,
一左一右,
紧紧扼住她的咽喉。
家族欲将她连同“聆风阁”一同吞并,
作为攀附新贵的进阶之梯;
靖海公则欲将这初生的情报网络移植东南,
成为其窥视内陆的鹰犬。
两者皆非善途,
且势同水火。
“姑娘,”
阿默悄步走近,
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崔家那边又派人来催问了,
言语间…已十分不耐。
靖海公府的沈先生虽未再露面,
但这周围,
盯着咱们的眼睛,
只多不少。”
崔令姜指尖微微一顿,
随即恢复如常,
将碟子轻轻推至桌中。
“知道了。”
她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前日让你收起来的那罐雨前龙井,
可放妥当了?
年节时或有用处。”
阿默怔了怔,
忙点头:
“按姑娘吩咐,
放在库房最里间的樟木箱里了。”
他犹豫片刻,
终是忍不住低声道,
“姑娘,
我们…我们当真不选一边吗?
这般僵持下去,
只怕…”
“选?”
崔令姜抬起眼帘,
眸光清冷如窗外的冰凌,
“选哪边都是引狼入室,
将这聆风阁拱手让人,
亦将我自身重新置于他人股掌之间。”
她微微摇头,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却又异常坚定,
“阿默,
你记住,
有些路,
一旦退了,
就再也回不了头。”
她转身走向柜台,
指尖拂过算盘冰凉的珠子,
心中念头飞转。
不能硬抗,
亦不能屈从。
需得寻一个契机,
让这两只窥伺的猛虎互相猜忌,
自行退去。
此计的关键,
在于情报与时机,
在于对人心的精准拿捏。
一个大胆而精妙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清晰。
她要让崔家相信,
靖海公府已暗中与她达成协议,
即将掌控“聆风阁”的核心;
同时,
也要让靖海公府确信,
崔家已凭借宗族之力,
先行一步,
迫使她就范。
唯有让他们彼此视为阻碍,
方能为自己争得喘息之机。
风险极大,
如同刀尖起舞。
但此等境地,
唯有行险一搏。
接下来的两日,
“聆风阁”一切如常。
崔令姜依旧是那位温婉沉静的‘翟姑娘’,
算账、烹茶、与熟客寒暄,
仿佛外界的风刀霜剑皆与她无关。
只是,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几着暗棋已悄然落下。
她先是寻了个由头,
故意在一位暗中得知的,
与崔家有些联系的茶客面前,
流露出几分对“东南客商豪阔手笔”的感慨,
以及一丝对“家族步步紧逼”的无奈与怨怼。
言语模糊,
却足以引人遐思。
随后,
她命阿言通过市井渠道,
向通往靖海公府耳目的方向,
散出些许风声,
——无非是“崔家催逼甚紧,
翟姑娘似有松动”、“族中近日或将有重要人物亲至”之类,
真假难辨。
最重要的,
是她精心炮制了两封“信件”。
一封,
模仿沈度的口吻与笔迹,
措辞含蓄却带着胜券在握的意味,
写道:
“…姑娘明鉴,
东南之诺,
重于千金。
名册之事,
公爷已悉,
静待佳音。
盼早定章程,
以免旁生枝节,
徒增烦扰。”
另一封,
则仿照崔氏族老命令式的语气,
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年关在即,
不容再延。
名册、人员、往来渠道,
务必于祭灶日前备齐交割。
家族已为你铺就前程,
莫要自误,
负了血脉恩情。”
语气强硬,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并未直接将这两封信送出,
而是分别“不慎”让它们在特定的场合“暴露”。
那封族老的信件,
在其确认镇海公府的眼线在场之时,
她让阿默假装在清理柜台时,
将其“不慎遗落”在地,
被那位眼线“无意间”瞥见;
而那封沈度的信件,
则是在崔家人于‘聆风阁’越来越放肆,
甚至来人竟敢直接闯进后堂书房之后,
在一次精心设局之下,
让崔家来人看到了她置于书桌上的那封信件,
时机配合得天衣无缝。
腊月二十二,
小年前一日。
天色阴沉,
朔风怒号,
卷着雪沫扑打着窗纸。
崔文璟再次乘车而至,
脸色比天气更加沉郁。
他径直走入雅间,
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垂首立在一旁的崔令姜。
“令姜,
你真是长大了,
翅膀硬了!”
他声音不高,
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竟敢阳奉阴违,
暗中与靖海公府勾连!
那名册,
你竟敢许给他们?”
他猛地将手中茶盏顿在桌上,
发出刺耳声响,
“你可知,
此举将置家族于何地?!”
几乎是同一时刻,
对面巷口那辆熟悉的青幔小车内,
沈度拢着暖炉,
听着手下低声禀报。
当听到,
“崔家族老亲笔信,
勒令祭灶日前交割一切”;
“翟姑娘似已屈从崔家压力”时,
他温润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指尖微微收紧。
“好一个崔氏…好一个翟姑娘…”他低声自语,
眸中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愠怒,
“先是假意周旋,
套取我府中条件,
转头便向崔家表忠?
欲待价而沽,
亦或是…早已存了脚踏两船之心?”
他沉吟片刻,
冷笑道,
“既如此,
这枚棋子,
不要也罢。
传令下去,
暂停一切接触,
撤回眼线。
且看崔家如何接手这烫手山芋,
我们再作计较。”
雅间内,
面对崔文璟的厉声质问,
崔令姜抬起脸,
眼中适时地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委屈,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堂叔何出此言?
令姜何时与靖海公府勾连?
那名册是聆风阁根基,
我岂会轻易许人?”
她上前一步,
语气激动,
“莫非…莫非是靖海公府见招揽不成,
故意散布谣言,
离间我与家族?
他们前番条件优厚,
见我迟迟不应,
定然心生不满!
堂叔明鉴,
令姜身受崔氏养育之恩,
纵有万般不是,
也绝不敢行此背弃祖宗、暗通外府之事啊!”
她言辞恳切,
神情激愤,
将一个被污蔑、被逼迫的孤女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同时,
她暗中观察着崔文璟的神色,
见他虽仍面沉如水,
但眼神中的锐利稍减,
便知自己的辩解与对靖海公府的指控起了作用。
家族最重颜面与掌控,
对“暗通外府”尤为忌惮。
“哦?
是吗?”
崔文璟冷哼一声,
显然并未全信,
“那你书房那封‘回信’,
又作何解释?”
“回信?”
崔令姜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疑惑,
“令姜书房未有书信呀,
族叔莫要被外界信息欺骗才是!”
忽然间,
她仿佛抓住了关键,
激动对着崔文璟道:
“定是靖海公府!
他们定是知晓家族正在施压,
便使出这等下作手段,
伪造信函,
散布流言,
欲逼我就范,
或让家族疑我弃我!
堂叔,
您万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啊!”
她这番说辞,
真假掺半,
将自身撇得干干净净,
将所有疑点都引向了靖海公府。
崔文璟盯着她看了许久,
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
直视其内心。
厅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啸。
良久,
他方缓缓开口,
语气依旧冰冷,
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杀伐之气:
“巧言令色!
此事家族自会详查。
你最好句句属实。”
他站起身,
理了理衣袖,
“年关之前,
你好自为之。
若再有何风吹草动,
便不是今日这般言语了结了。”
说罢,
拂袖转身,
带着一身寒气离去。
几乎在崔文璟离开的同时,
对面巷口的青幔小车也悄然驶离,
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
风势似乎缓和了些。
崔家未再派人紧逼,
靖海公府那边的窥视目光也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笼罩在“聆风阁”上空的沉重压力,
竟奇迹般地暂时消散了。
腊月二十四,
扫尘日。
阿默和阿言带着小伙计忙着洒扫庭除,
脸上多了几分这几日未曾见过的轻快。
“姑娘,
他们…好像都走了?”
阿默凑到正在核对账目的崔令姜身边,
低声道,
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崔令姜笔下未停,
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不是走了,
是暂时退去,
舔舐伤口,
重新权衡利弊。”
她抬起眼,
望向窗外依旧灰蒙的天空,
“此番设计,
不过是让他们互相忌惮,
暂缓攻势罢了。
他们并未真正放弃,
危机仍在。”
她放下笔,
指尖冰凉。
此番破局,
看似巧妙,
实则是火中取栗,
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利用了家族的猜忌与靖海公的骄傲,
在夹缝中争得了这一线生机。
“阿默,
传话下去,”
她声音平静,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自今日起,
‘聆风阁’转入蛰伏。
非必要,
不再主动收集各路消息。
所有现存情报,
加密封存。
对外,
我们只是一间寻常茶馆。”
“是,
姑娘!”
阿默肃然应道。
窗外,
寒风依旧,
卷起地上的残雪与尘土。
崔令姜缓缓站起身,
走到窗边。
冰封的运河沉默着,
对岸的枯柳在风中摇曳。
破局,
只是开始。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家族、靖海公、乃至这乱世中更多未知的势力,
皆可能卷土重来。
但她知道,
自己已无退路。
这“聆风阁”,
是她观察天下的眼睛,
是她积蓄力量的基点,
是她与远方那两个生死未卜的身影之间,
微弱却坚韧的联系。
她必须守住这里,
在这纷乱棋局中,
为自己,
也为心中那点未熄的星火,
争得一片立足之地。
腊月的寒意,
深重刺骨。
但她独立窗前的背影,
却比窗外任何一株迎风的寒梅,
都要挺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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