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江南,苏州。
春末夏初,细雨如酥,浸润着粉墙黛瓦,河道纵横。乌篷船欸乃声中穿过一座座石桥,船娘软语吴歌,伴着茶楼酒肆传来的隐约丝竹,织就一幅活色生香的繁华画卷。
城西,占地极广的苏园,更是将这江南富庶与雅致发挥到了极致。亭台水榭,曲径通幽,奇花异草争妍斗艳,仆从如云,秩序井然。
后园一处临水的敞轩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正趴在铺着宣纸的大案上,看似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支上好的狼毫笔。他身穿苏杭最新式样的锦缎衣裳,面料华贵,裁剪合身,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眼灵动,正是长开了一些的李逍遥。
只是此刻,他漂亮的眉头微微蹙着,小嘴撅起,能挂个油瓶似的。
“逍遥表哥,逍遥表哥!”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裙,梳着双丫髻,同样七八岁年纪,精灵可爱的小女孩像只蝴蝶般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刚编好的花环,“你看,嫣儿编的好看不好看?给你戴!”
这小女孩便是苏家的小小姐,苏梦枕的独生女儿——苏芷嫣。她自幼与李逍遥一同长大,虽以表兄妹相称,实则亲密无间,是李逍遥在苏家最亲近的玩伴。
李逍遥瞥了一眼那花环,撇撇嘴:“女儿家的玩意儿,我才不戴。”他眼珠一转,忽然来了精神,凑近苏月儿,压低声音道:“嫣儿,想不想看个好玩的?”
苏芷嫣眨着大眼睛:“什么好玩的?”
李逍遥神秘一笑,从袖子里摸出几枚磨得光滑锃亮的铜钱,又顺手从笔架上抽下几支用来挂画的小竹签:“看我给你露一手。”
只见他手指异常灵活地捻起一枚铜钱,手腕微微一抖,那铜钱便“嗖”地一声飞出,精准地打中窗外一株垂柳上正在鸣叫的知了,知了应声而落,掉进河里。
“哇!”苏芷嫣小声惊呼,“表哥你好厉害!”
“这算什么。”李逍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手指连弹,又是几枚铜钱飞出,分别击中水面漂浮的几片花瓣,花瓣瞬间沉入水中。他的手法又快又准,隐隐已有了些暗器的雏形,只是力道尚弱,更像是孩童的游戏。
“还有呢!”他拿起那些小竹签,看准轩外荷塘里几条悠游的锦鲤,手腕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抖动,竹签无声无息地射出,贴着水面飞过,惊得那几条锦鲤猛地摆尾钻入了荷叶深处,虽未击中,但那手法之巧妙,角度之刁钻,绝非普通孩童玩闹所能及。
“好玩好玩!”苏芷嫣拍着手笑,只觉得表哥厉害极了。
“嘘!”李逍遥连忙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小声点!别让福伯听见了!舅舅说了,要我好好读书写字,将来考功名,光宗耀祖呢!让他知道我又玩这些,非得念叨我半天不可。”
正说着,廊下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李逍遥脸色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剩下的铜钱和竹签扫进袖子,一把抓起毛笔,蘸饱了墨,装模作样地在宣纸上胡乱画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嗯,这个‘之’字,当如此运笔方得韵味……”
进来的是苏府的老管家福伯,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但眼神精明。他看了一眼案上那张被墨团污损的宣纸,又看了看脸上不小心沾了墨迹的李逍遥和一旁偷笑苏芷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也不点破。
“逍遥少爷,嫣儿小姐,”福伯躬身道,“老爷从松江府谈生意回来了,叫你们过去呢,说是带了不少新奇玩意儿。”
“舅舅回来了!”李逍遥立刻丢下笔,拉起苏芷嫣就往外跑,“快去看看!”
两个孩子欢叫着跑远,福伯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仔细地将案上收拾干净。他伺候苏家几十年,是极少数知晓李逍遥真实身份和寄养缘由的心腹之一。他深知老爷和那位神秘的清风道长的苦心,表面上让这位小少爷做个无忧无虑、甚至有些顽劣的富家公子,暗地里,却从未放松过对他的保护和观察。福伯甚至隐约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深夜总会有一位神秘人来访,检查小少爷的根骨,似乎也在暗中传授些什么,只是这一切都进行得极其隐秘,连小少爷自己,或许都只当是梦中学艺,醒来便模糊了。
前厅里,苏梦枕风尘仆仆却面带笑容,正指挥着下人搬运行李。他年近四十,面容儒雅,眼神中透着商人的精明与干练,见到两个孩子跑来,立刻张开手臂。
“舅舅!” “爹爹!”
两个孩子扑进他怀里。
“看看,爹给你们带了什么?”苏梦枕笑着从箱笼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彩绘泥人,又拿出几包香气扑鼻的松江名点,最后取出一套文房四宝,对李逍遥道:“逍遥,这是特意给你带的湖笔徽墨,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李逍遥嘴里塞满了点心,含糊地应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转,显然对那笔墨的兴趣远不如对点心和泥人。
苏梦枕心中暗叹,他知道好友李啸天和清风道长的期望,也希望李逍遥能文武兼修,未来担起重任。但或许是保护得太好,或许是这孩子天性如此,读书习字总是偷奸耍滑,反倒对爬树掏鸟、下水摸鱼、鼓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兴趣盎然。他只盼这是孩童心性,大了能改。却不知,李逍遥那看似顽劣的行径下,某些天赋正以一种无人察觉的方式悄然生长,尤其是那手无人知晓、他自己也只当是好玩的“暗器”手法,以及那每每在危急关头总能下意识使出的、略显生疏却灵动的步法。
夜幕降临,苏园华灯初上。 李逍遥在自己的房间里,摆弄着苏梦枕带回来的新玩具,那是一套小巧的机关锁具。他摆弄了几下,似乎觉得无趣,便丢到一边。目光无意中扫过床头,那里挂着一个寻常的、用来驱邪祈福的小小锦囊。没有人知道,锦囊里装的并非寻常香料,而是那枚触手温润、刻着半枚阴阳鱼的阳玉佩。 他偶尔会摸一摸,只觉得这东西摸着很舒服,却从未深思过它的来历。舅舅只说这是父母留下的念想,要他务必贴身收好,不可示人。他乖乖照做,却并不明白这小小的玉佩,承载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和命运纠葛。 窗外,月色朦胧,江南的夜温柔而宁静。李逍遥打了个哈欠,沉入梦乡。梦里,他似乎总在追逐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和他一般大小,却隔着一层浓雾,怎么也追不上。
……
截然相反的另一端。 西北苦寒之地,幽冥教总坛。 这里没有江南的烟雨温柔,只有永恒的阴冷与黑暗。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地底深处的某间训练石室,四面墙壁皆是坚硬的黑石,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劈砍痕迹和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污。这里的光线永远昏暗,只有几支火把噼啪燃烧,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石室中央,一个同样七八岁年纪的男孩,正一遍遍地重复着最基础、也是最枯燥的刺杀动作——直刺。 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染着污渍的黑色短打,身形瘦削,面色是一种缺乏日照的苍白,嘴唇因缺水而微微干裂。但他的一双眼睛,却黑得惊人,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孩童应有的天真好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与专注,偶尔掠过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痛苦。 他手中握着一柄比他小臂还长的铁剑,剑身沉重,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挥舞起来极为吃力。但他依旧咬着牙,手臂颤抖着,一次又一次地向前刺出。动作必须标准,角度必须精准,发力必须干脆。稍有偏差,旁边监督的教习——一个面色阴沉、手持藤鞭的幽冥教徒,就会毫不留情地一鞭子抽下来。 啪! 藤鞭抽在他瘦弱的背上,发出一声脆响,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手腕下沉!发力要透!没吃饭吗?!教习厉声喝道,“记住!你的剑,只需要一击!一击必杀!多余的动作,就是破绽,就是死亡!” 男孩——如今代号“寒刃”的李无言,身体疼得一颤,却一声未吭,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印。他调整呼吸,再次举剑,刺出!眼神更加冰冷,仿佛将那疼痛也化作了刺杀的力量。 每天,他都要进行长达数个时辰的体能训练:负重奔跑、抗击打、柔韧练习……然后是各种兵器的基本功训练:刺、劈、撩、扫……晚上,不是被灌输各种毒药知识、人体要害、潜伏隐匿技巧,就是被强迫背诵教规,聆听对所谓“伪善正道”的控诉和仇恨教育。 和他一起接受训练的孩子有不少,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们不被允许交谈,不被允许拥有友情。训练场就是最原始的丛林,表现不佳者,会遭到严厉惩罚,甚至神秘消失;而表现优异者,也只会得到一句冰冷的“继续努力”和或许能多吃一口食物的“奖赏”。 这里没有温暖,没有关爱,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和绝对服从。 李无言是其中最沉默、也是最刻苦的一个。他仿佛天生就有一股狠劲,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那沉重的铁剑,他往往要练到手臂肿痛抬不起来才罢休;那繁复的杀人技巧,他会在别人休息时,自己默默地在脑中一遍遍演练。 没有人知道,在他冰冷的外表下,偶尔,极其偶尔地,会在深夜被剧烈的肌肉酸痛折磨得无法入睡时,脑海里闪过一些极其破碎、模糊的片段:一道温暖的目光?一个带着清香的柔软怀抱?一种令人安心却又心悸的金属碰撞声?……但这些片段太快,太模糊,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瞬间就被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淹没,只剩下教习灌输的杀戮本能和仇恨。 他的教官,正是血罗刹。 血罗刹对他的要求,远比对待其他训练者更为严苛,甚至到了残酷的地步。她亲自喂招,下手毫不容情,李无言身上大半的伤疤都来自于她。她似乎热衷于用各种方式打磨他,淬炼他,要将他所有的软弱、情感、甚至思考都剔除出去,只留下一具完美的杀戮机器。 但有时,在李无言因力竭或重伤而昏死过去后,血罗刹会屏退左右,独自站在他身边,冷漠地看着教中医师为他处理伤口。她会伸出手,指尖在他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上轻轻掠过,眼神复杂难明,那其中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欣赏,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严格和期待。她会检查医师用的药,若觉得不够好,会冷冷地扔下更好的伤药,却从不解释。 “只有经历最深的痛苦和黑暗,才能铸就最锋利的刃。”这是她最常对李无言说的一句话,冰冷彻骨。 这一天,基础刺杀训练结束后,血罗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让他进行下一项,而是将他带到了另一间更大的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关着一头眼睛发绿、涎水直流、显然是饿了几天、被药物刺激得异常狂躁的恶狼。 “你的理论学和基础动作已经合格。”血罗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现在,进行第一次实战考核。杀了它,用你手中的剑。” 她将一柄更轻便、更锋利的短剑扔到李无言脚下。 李无言默默地捡起短剑。他看着铁笼中那头龇着獠牙,不断撞击笼子,发出低沉咆哮的恶狼,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嗜血的野兽倒影。 他的手心微微出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被压抑许久的本能似乎在苏醒。他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能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带来的微热。 哐当一声,铁笼的门被教习打开。 恶狼咆哮着,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出来,直冲向眼前这个瘦小的人类孩子! 腥风扑面! 所有的训练,所有的灌输,在这一刻凝聚成本能! 李无言没有后退,他矮身,侧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恶狼的扑击,动作竟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灵动!同时手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出! 噗! 短剑精准地刺入了恶狼的肩胛部位,但深度不够,反而彻底激怒了这头野兽。恶狼痛嚎一声,猛地扭身,利爪带着风声扫向李无言的面门! 李无言急忙举剑格挡,却被巨大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短剑几乎脱手,整个人踉跄着后退,胸口被爪风划开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周围的教习和旁观的其他训练者发出几声嗤笑。 血罗刹面无表情地看着。 恶狼再次扑上,攻势更加疯狂。 李无言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丝微弱的波动消失无踪,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计算。他不再硬拼,开始利用自己相对瘦小的身形和灵巧的步法周旋,不断闪避,寻找机会。 终于,在恶狼一次全力扑击落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他眼中寒光一闪,身体如同鬼魅般贴地窜出,短剑化作一道毒蛇般的寒光,精准无比地、深深地刺入了恶狼最柔软的咽喉! “嗷呜——!”恶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重重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暗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黑色的地面。 李无言站在狼尸旁,微微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溅了几滴温热的狼血。他握着仍在滴血的短剑,手很稳。他低头看着那迅速失去光泽的狼眼,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第一次杀生的恐惧,也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漠然。 血罗刹缓缓走上前,看了一眼狼尸的伤口,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冰冷:“速度太慢,闪避多余,受了不必要的伤。但最后一击,尚可。” 她丢过一个小瓷瓶:“擦药。明天开始,学习潜行与追踪。”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李无言默默捡起瓷瓶,跟在教习身后,走出石室。自始至终,他没有看那狼尸第二眼,也没有看周围那些眼神各异的同伴。 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剑身的冰冷和血的温热,仿佛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初的、也是最真实的连接。 寒刃,已初具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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