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个堂主等得快要失去耐心，开始有人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桌面，有人频频看表，有人低声交头接耳之际——
“吱呀”一声，沉重厚实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蒋天生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一尘不染，领带系得一丝不苟。
脸上带着那副惯常的、温润儒雅的笑意，仿佛春风拂面，瞬间冲淡了大厅里积蓄的些许焦躁与火气。
他身后跟着大佬b、陈浩南、山鸡几人。
大佬b一张圆脸上喜气洋洋，红光满面，仿佛刚捡了金子，进门时还故意挺了挺胸膛，目光挑衅似的扫过长桌两侧。
陈浩南则沉静许多，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皮夹克，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山鸡跟在陈浩南侧后方，一双眼睛灵活地扫视着厅内众人，嘴角挂着一丝弧度。
“哎呀，蒋先生总算大驾光临了！”一个阴阳怪气、拖长了调子的声音第一个响了起来。
靓坤依旧瘫在他那张宽大的椅子上，姿态懒散，两条腿甚至有些无礼地伸到了桌子下方。
他歪着头，斜睨着蒋天生，脸上那抹混合着讥诮与恶意的笑容。
“我们还以为今晚要在这大堂里打地铺，同这些桌子椅子做伴了呢。怎么，蒋先生是车子半路抛锚，还是……遇到什么‘堵车’了？”
“塞车”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蒋天生每次迟到借口都是堵车，哪怕他换个说词，靓坤都不会每次都怼他。
大佬b脸上的喜色瞬间冻结，紧接着被一股暴怒的赤红取代。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面前茶杯叮当乱响，铜铃般的眼睛瞪向靓坤：“靓坤！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 蒋先生也是你能拿来嚼舌根的？！”
作为蒋天生最忠心的“拳头”和“恶犬”，大佬b对这种冒犯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
对他来说，维护蒋天生的体面高于一切，至于蒋天生为何迟到、做了什么，那根本不重要，也轮不到旁人，尤其是靓坤这种货色来置喙。
蒋天生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那充满火药味的对话。
他甚至没有看靓坤一眼，只是抬起左手，掌心向下，对着大佬b的方向轻轻压了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他脸上那温润的笑容丝毫未变，步履节奏也依旧平稳，径直走到长桌顶端的主位。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将双手撑在光滑冰凉的红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姿态让他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俯瞰的意味。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从左到右，将在座的每一位堂主——满脸谄媚的基哥，抽着雪茄、烟雾后的肥佬黎，神色不虞的马王简，沉默不语的韩宾，以及脸上挂着假笑、眼神却冰冷刺人的靓坤——都收入眼中，仿佛在用视线无声地确认自己的权威，也安抚着空气中弥漫的躁动。
“耽误了各位叔父兄弟的时间，是我这个做龙头的安排不周。”蒋天生微微颔首，算是再次致意，但随即话锋一转，那温和的笑容里透出不容置喙的意味，“不过这点小插曲，跟我们今天要谈的正事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咱们洪兴，还是要往前看，先讲些关乎社团未来、关乎各位兄弟荷包的大事。”
他轻而易举地将“迟到”的话题一带而过，仿佛那只是鞋面上的一粒微尘，随手掸去便可。不给任何人继续追问或借题发挥的机会。
说罢，他侧头，对着陈浩南递去一个眼神。
陈浩南会意，站起身。他动作利落，从随身带着的一个黑色文件包里，取出几份装订好的文件和一组放大的彩色照片，沉默地沿着长桌，一份份分发到在座的每一位堂主面前。
山鸡也起身帮忙，两人神情严肃，动作间带着一种仪式感。
底下几位堂主，虽然心里对蒋天生轻飘飘揭过迟到原因仍有些嘀咕，脸上也多少带着点被晾了许久的不爽快，但见蒋天生已转入正题，又拿出这些东西，也只好暂且按下心头疑虑。一个个拿起面前的照片和文件，翻看起来。
“叼！这写的都是乜鬼画符啊？” 马王简第一个嚷了起来，他粗人一个，当年在码头靠拳头和狠劲拼杀上位，最烦看字。
手里拿着那几页打印着密密麻麻数据和图表的文件，只觉得头大如斗，像捧着一堆天书。
旁边的基哥却是两眼放光。
他早年做过些小生意，虽然也没多少文化，但对数字和“钱景”有着猎狗般的嗅觉。
他一把抢过马王简手里的文件，指着上面几条用不同颜色标注、明显呈上升趋势的曲线，啧啧称奇：“我顶你个肺啊，马王简，这都看不明白？这是数据表啊！喏，你看这条线，还有这条……一路向上飚嘅！啧啧，蒋先生，”他抬起头，脸上满是兴奋和贪婪混合的红光，“这是条什么财路啊？画条线都画到上天咁！”
蒋天生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并不直接回答基哥，只是优雅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再看看那些彩色照片。
基哥和其他堂主闻言，又将注意力放到照片上。
照片拍摄的似乎是同一个场所的不同角度，光线明亮，色彩鲜艳。
照片里，清一色是整齐排列、闪烁着各色灯光的崭新机器——方形的屏幕，下方是控制杆和按钮。
机器前挤满了人，几乎全是年轻人，他们或神情亢奋地拍打着按钮，或身体随着屏幕画面剧烈晃动，个个面孔涨红，大声叫嚷、欢呼。
哪怕只是静态的照片，那股人山人海的热浪、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狂热与金钱气息，几乎要冲破相纸扑面而来。
背景里，还能看到不断有人将硬币或代币塞入机器侧面的投币口。
“这是……” 韩宾拿起一张照片，仔细端详。
他因为生意缘故经常跑国外，见识较广，微微蹙起眉头，“游戏机？我在日本和美国的一些街区见过类似的，好像叫……街机？很多年轻人沉迷这个，在机器前面一坐就是半天。”
韩宾这人性格务实冷峻，一心扑在扩张地盘和走私、货运这些“传统”且来钱直接的生意上，对于这种看似“玩物丧志”的新奇娱乐，兴趣不大，甚至有些本能的轻视。
他放下照片，看向蒋天生，目光里带着探究：“蒋先生，你的意思是？”
长桌上，其他堂主也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目光重新聚焦到蒋天生身上，等待他的下文。
靓坤也拿起了照片，斜着眼，用指尖弹了弹相纸，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蒋天生看着台下神色各异的堂主们，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仿佛一位拿出糖果分给孩子的长者。
他端起面前的紫砂杯，轻轻呷了一口热茶，任由那份简报上的数字在沉默中发酵。
“各位兄弟，”他放下茶杯，声音不疾不徐，却清晰地盖过了基哥兴奋的嘀咕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时代不同了。打打杀杀是根基，但不能只会打打杀杀。年轻人喜欢什么，钱就在哪里。”
他伸手指了指众人手中的照片，那些光怪陆离的屏幕和亢奋的面孔。
“这东西，叫‘街机’。在日本、在美国，已经火得不行。我让阿b在铜锣湾最旺的谢斐道和洛克道，悄悄开了两家试试水。”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回自己交叠的双手上，“你们手里那份‘纸’，不是什么计划书，就是这两家店，上个月实实在在的净收益简报。”
“哗——”
尽管已有预感，但“净收益简报”这几个字，还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几位堂主眼皮直跳。
计划是画饼，简报是实打实的肉！大佬b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满脸“与有荣焉”的得意。
恐龙和细眼这对兄弟，一个脾气火爆，一个心思较深，但对这种新鲜玩意都算门外汉。
恐龙干脆半个身子探过桌面，凑到弟弟韩宾旁边，铜铃大的眼睛瞪着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低声催促：“喂，宾仔，你看明白没有？到底咩料？有的做吗？”
韩宾没有立刻回答。他修长的手指沿着报表上的支出与收入栏缓缓下移，目光锐利得像在查验一批走私货的单据。
他看到了惊人的单日投币流水，看到了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物料成本，看到了扣除租金、电费、人工后，那个依然令人心跳加速的最终数字。
他的眉头从微蹙到展开，眼底那层惯常的生意人精明后面，燃起了一簇实实在在的火光。
“有得做。”韩宾吸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分量。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急性子的哥哥，又环视了一下紧盯着他的其他几位堂主，肯定地重复：“非常有的做！”
他指着报表上的一行：“扣除所有开销，包括给……‘上面’的份数，”他含糊了一下那个敏感词，但在座都懂是指社团抽成，“单店月利润，是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细眼倒吸一口凉气。基哥的呼吸粗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仿佛已经摸到了钞票的边缘。连一向稳重的马王简，也盯着报表，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直瘫在椅子上、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靓坤，此刻也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没看报表，反而盯着蒋天生那副从容的笑脸，又瞥了一眼旁边志得意满的大佬b。
铜锣湾……又是铜锣湾。
蒋天生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
“看来，宾仔是识货的。”他赞许地对韩宾点了点头，随即面向所有人，笑容依旧温和，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所以，我今天叫大家来，不是问你们做不做。而是告诉你们，洪兴，必须做，而且要快，要做大。”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陆小姐将这份生意给了我还有和联胜的大d，我的计划，以洪兴的名义，成立一家公司，统一采购机器，选址开店。在座每位堂主，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地盘情况，申请份额。”
他这话一出，大厅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灼热而微妙。
这意味着，这不再是铜锣湾独享的肥肉，而是整个洪兴分食的大餐。但，怎么分？谁多谁少？地盘好的如尖沙咀、湾仔和偏远的如屯门、柴湾怎么算？
利益，永远是最敏感也最强大的催化剂。刚刚还在为数字兴奋的堂主们，眼神迅速变得复杂、警惕，并开始互相打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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