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楼内的枪声已经彻底平息。
老魏的主力部队在付出了三死五伤的代价后，终于攻占了这座钢铁乌龟壳。战士们欢呼着，将缴获的武器弹药往外搬运，胜利的喜悦冲淡了雨后的寒意。
但这股喜悦，在“神枪小队”的临时阵地前，戛然而止。
气氛冰冷得像赵铁柱的伤口。
“水……白鹿……给我水……”
赵铁柱躺在一块掀翻的门板上，脸色白得像纸。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抓着门板的边缘，手背青筋暴起。他没有嘶吼，只是用一种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呻吟，忍受着剧痛。
他那条引以为傲的、曾砸断过林远山肋骨的右臂，此刻……已经不算是胳膊了。
“别动！我夹住动脉了！”
白鹿跪在他身边，双手被血完全浸透。她用一把止血钳，死死地钳住了赵铁柱腋下那根还在跳动的动脉，但她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弹片……是跳弹……”她的声音在发抖，“它从手肘进去，把整条肱骨都……绞碎了……神经……神经全断了……”
“说人话！”陈虎蹲在一旁，这个暴躁的汉子，此刻声音却沙哑得厉害，“他的手……还能保住吗？”
白鹿没有回答。她只是飞快地撒上磺胺粉，用绷带一圈一圈地、近乎疯狂地缠绕，试图将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重新固定成胳膊的形状。
这个沉默，就是答案。
王麻子默默地递上一支吗啡（缴获品）。
小石头背过身，蹲在地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肩膀在剧烈抽搐。
林远山没有看他们。
他独自一人，走回了那座还在冒着硝烟的炮楼。
他走上了三楼，那个属于“同行”的狙击点。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那个日本狙击手还仰面躺着，瞄准镜和他的半个头颅，都已经被毛瑟7.92mm尖头弹的巨大动能轰碎。
林远山走过去，蹲下。
他拿起了那支断了枪托的、三八式改装步枪。
他用手指，摩挲着枪托上那两个小小的汉字——
“北村”。
这不是一个名字。
这是一个“印记”。像马匹的烙印，像名刀的刀铭。它代表着归属，代表着……传承。
“队长。”
王麻子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他手里拿着一个皮质的证件夹和一封信。
“这小子，叫‘冈田进’。二十岁，下士军衔。”王麻子把证件夹扔在地上，“搜遍了，没别的东西。除了……这个。”
他递过那封信。
信封是硬壳的，很高级。但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
“是在他内侧胸兜里发现的。估计……是他当护身符的东西。”王麻子说。
林远山接过信。信封上，是一排他看不懂的、如同蚯蚓般的日文。
他捏着信，走下了炮楼。
他走回了那个临时医疗点。
“白鹿。”
他的声音嘶哑。
白鹿刚刚给赵铁柱打完了吗啡，赵铁柱的呻吟声渐渐平息，昏死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林远山将信递了过去。
白鹿用那双沾满了血污的手，接过了信。她颤抖着，试图不让赵铁柱的血，污染了信封上那陌生的笔迹。
她缓缓地抽出信纸。
信纸很厚，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是用钢笔写的。
白鹿只看了一眼，她的呼吸就猛地一窒。
“白鹿？”老魏也走了过来，他刚清点完伤亡，脸色很难看。
“这……这不是命令。”白鹿的声音比赵铁柱的脸色还白，“这……这是一封家信。不……是……是‘师生信’。”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辨认着。
“‘冈田君：’”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你已抵达‘青石岩’实验阵地。这是你的荣幸，也是你的试炼。’”
“‘……帝国在华北的治安战，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那些躲藏在太行山里的‘独狼’（okami），正在用卑劣的手段，蚕食皇军的士气。’”
“‘……你（冈田）的任务，就是守住‘青石岩’。它是一个陷阱，一个为那群最狡猾的‘狼’准备的陷阱。’”
“‘……根据太原宪兵队（山本中尉）牺牲前传回的最后情报……’”
白鹿的声音猛地停住了。
“念。”林远山低吼道。
“……‘情报确认，在五台山区域，存在一个极高威胁等级的狙击手。他拥有顶级的伪装技巧、超乎常人的耐心，以及……一种近乎野兽直觉的、对风的感知力。’”
白鹿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死死地盯着林远山。
“‘……他能……’，”她艰难地翻译着，“‘他能……听风辨位。’”
“轰——！”
林远山的大脑，仿佛被一颗迫击炮弹正面击中。
他能……听风辨位。
这是他父亲的绝技！是他最大的秘密！
阳泉那一枪……他以为是完美的胜利……却成了一次彻底的、致命的暴露！
“……‘冈田君，’”白鹿的声音在颤抖，“‘……你的任务，就是等待这匹‘风狼’。不要主动出击。用你所学的‘科学’，去战胜他的‘野蛮’。’”
“‘……他如果出现，杀了他。他如果不出现……就用你的耐心，把他逼出来。’”
“‘……记住，这场战争，是‘文明’对‘野蛮’的教化。而我们，就是文明的执刀人。’”
“‘……你的导师，北村正雄。’”
信，读完了。
死一般的寂静。
陈虎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麻子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远山。
他们……他们面对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精密的、正在研究他们的“猎人”集团。
而林远山，就是那张“通缉令”上的头号目标。
“北村……正雄。”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是陈光。
他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了。他骑着马，风尘仆仆，显然是在收到“拔点”成功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的。
他翻身下马，没有去看伤员，也没有去看战利品。
他径直走到白鹿面前，拿过了那封信。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信纸，当他看到“北村正雄”那个签名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捅了马蜂窝。”陈光没有看林远山，他只是看着那封信，仿佛在看一个老朋友。
“教官，”林远山的声音嘶哑，“这个人……”
“北村正雄。”陈光合上了信，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疲惫。
“我以为，他只在手册上。没想到，他本人，已经到了华北。”
“他是谁？”老魏问。
“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战术科首席教官。‘猎犬计划’的制定者和总负责人。”
“他……”陈光推了推眼镜，“是我在伏龙芝军事学院（苏联）时的……‘假想敌’。”
“我们研究过他的所有战术。他的狙击理论，是苏德混合的产物。精准、致命，而且……毫无破绽。”
“他不是一个人，”陈光看向林远山，“他是一个体系。他手下，有无数个像‘冈田进’这样，被他武装到牙齿的‘学生’。”
“他们，就是‘猎犬’。”
陈光缓缓走到林远山面前。
“你打死了他的学生。你抢了他的‘狗窝’。你当着他的面，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你暴露了。”
陈光看着林远山那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倔强不肯低头的眼睛。
“你不再是‘幽灵’了，林远山。”
“你现在，是北村正雄那张狩猎名单上，唯一的、挂了号的‘猎物’。”
“他会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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