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地里活儿重，河湾村却隐隐透着不安。山那边不太平，据说有流窜的匪伙抢了好几个邻近的村子，闹得人心惶惶。大队部加强了民兵巡逻，尤其是夜里，宋清屿带着人，几乎整宿整宿地在外围山头转悠。
林晚依旧每天回那小院。宋清屿不在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几天不见人影，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露水、尘土，偶尔眼角眉梢带着未曾散尽的戾气，军装下摆沾着不易察觉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点。
他不说，她也不问。两人之间维持着那种死水般的沉默，只是那沉默底下，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绷。
这天夜里，林晚睡得并不沉。远处似乎有狗吠声，一阵紧过一阵，夹杂着模糊的、像是枪响的动静。她蜷缩在炕上，睁着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猛地撞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林晚猛地坐起身。
月光透过窗纸，映出堂屋里一个踉跄的高大身影。是宋清屿。他扶着门框，似乎想站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滑。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新鲜的血腥味。
林晚的心跳骤停了一瞬。她掀开被子，赤脚跳下炕，几步冲到堂屋。
宋清屿半跪在地上，左手死死按着右肩胛下方，指缝间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涌出，将他半边军装都浸透了。他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未散的杀气和警惕，在看到是她时，那锐利稍稍收敛，但依旧深不见底，像是两口噬人的寒潭。
“药……”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
林晚站在原地，有那么一刹那，脑子里是空白的。
血。很多血。比她处理兔子时见过的，多得多。温热，黏腻，带着生命流逝的腥气，充斥着她的鼻腔。
他受伤了。很重的伤。
外面可能还有危险。
而她，站在这里，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一个疯狂的、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跑。
现在就跑。趁他重伤，趁外面混乱。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她的脚趾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扇敞开的、通往自由和未知风险的院门。
宋清屿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染了血污和夜色的眼睛，像是能穿透她的皮囊，直直看到她那瞬间动摇的灵魂。他按着伤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血涌得更急了。
他没有再催促，只是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威胁，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等待审判般的平静。
他在赌。
赌她会不会在这种时候，给他一刀，或者，转身离开。
空气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林晚看着他那不断淌血的伤口，看着他那张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扭曲、却依旧带着强悍意志的脸，看着他那双映着月光和她摇摆身影的眼睛。
她想起了那只被他扼住喉咙的夜晚，想起了眉心冰冷的枪口和那个诡异的吻，想起了陈寡妇母子绝望的眼神，想起了日复一日的沉默和掌控……
也想起了，那只他猎来的、温热的兔子，那碗滚烫的、救命的药，还有这方屋檐下，那张总是温热的炕。
恨与惧，屈辱与那一点点扭曲的、赖以生存的倚靠，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撕扯。
最终，她动了。
不时冲向院门。
而是转身，冲进了里屋，翻找出他之前受伤时用剩下的止血药粉和干净的布条。
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她跪倒在他身边，撕开他被血浸透的军装，露出底下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子弹似乎还嵌在里面，边缘的皮肉翻卷着，不断涌出暗红色的血液。
她的手在抖。浓重的血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宋清屿靠在门框上，闭着眼，额角的青筋因为剧痛而突突跳动，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牙关咬得死紧。
林晚将药粉不要钱似的洒在伤口上，白色的粉末瞬间被鲜血染红、冲开。她用手掌死死按住，然后用布条一圈一圈，用力缠紧。
她的手上，很快就沾满了他的血。温热，黏稠。
整个过程，宋清屿始终闭着眼，只有在她按压伤口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
包扎完毕，血似乎暂时止住了些。
林晚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被染红的手，看着靠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的男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在生与死的边缘，在自由与禁锢的岔路口，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救他。
为什么？
她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那点可悲的、已经深入骨髓的习惯性依赖。
或许是因为，在看到他鲜血淋漓的那一刻，那点被恐惧和恨意掩盖的、作为“人”最基本的恻隐，短暂地占据了上风。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早已被他驯化得，失去了独自逃离的勇气和能力。
宋清屿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她沾满鲜血的手上，然后，慢慢上移，对上她茫然失措、带着血污的脸。
他的眼神依旧很深，很沉，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但那里面，却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影子。
他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
“看来……”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的笃定，“你……习惯了。”
习惯了这院子，习惯了这炕，习惯了他的存在。
也习惯了，在他需要的时候，留下来。
林晚看着他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一股巨大的、迟来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如同冰水般，将她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猩红的双手。
那上面，不仅有他的血。
还有她亲手斩断的，通往自由的，最后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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