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林晚站在老宅的门槛上,钥匙在锁孔里生了涩,费了好大力气才“咔哒”一声拧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尘土和木头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去世后,这栋南方的老屋就彻底空了,这次回来,是为了清理遗物,然后处理掉这承载了太多记忆的房子。
堂屋的八仙桌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一只蜘蛛在桌角不慌不忙地织网。林晚的目光掠过褪色的年画、缺了口的瓷瓶,最后落在墙角那台老物件上——那是祖母的织布机。黑沉沉的木头,被岁月磨得光滑,几缕未织完的棉线还挂在上面,颜色灰扑扑的,像一段凝固的时光。林晚对祖母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是个瘦小、沉默的老人,总坐在织机前,脚踩踏板,手抛梭子,发出单调的“哐当、哐当”声。她觉得那声音催眠又乏味,远不如外面的世界精彩。
清理工作繁琐而沉闷。林晚戴着手套和口罩,开始整理母亲卧室的衣柜。在一个樟木箱子的最底层,她摸到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硬的东西。打开来,是一本厚厚的、线装的册子。册子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土布,没有书名,只有用丝线绣出的、略显拙朴的图案:一架小小的织布机。翻开第一页,是祖母娟秀而工整的小楷:
“余素心,生于庚申年。此一生,所历悲欢,皆织入布帛,恐日久遗忘,特以针线记之。后世有缘人得之,或可一观。”
林晚的心轻轻一动。她拂去册子上的灰尘,就着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看去。这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本奇特的“织物日记”。每一页都精心贴着一小块布样,旁边用同色的丝线,绣着寥寥数语。布样五花八门,有寻常的土布、绸缎,也有许多林晚从未见过的、纹理奇特的织物。
第一块布样是靛蓝色的土布,粗糙,却有种朴拙的美。旁边的丝线绣着:“壬午年春,嫁入林宅。此为新妇所织第一匹布,为翁姑做衣。心中惴惴,恐不称意。”
林晚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块粗布,很难想象,祖母嫁入这个家时,也曾是个心怀忐忑的新媳妇。她继续翻看。有桃红色的细棉布,绣着“甲申年夏,长女出生,啼声洪亮。织此软布,为儿制襁褓,愿其一生喜乐”;有染坏了的、颜色斑驳的布,记录着“丙戌年,染缸失手,一匹布尽毁。心中懊恼,然夫慰之曰:‘无妨,另起一缸便是。’”
一页一页,仿佛在触摸一个陌生人温热的脉搏和呼吸。她看到祖母用金线在锦缎上绣下“次子中举,门楣有光”的喜悦;也看到用素白麻布记录的“夫染疾,药石罔效,撒手人寰。天塌地陷,心如死灰”的巨恸。有记录灾年饥荒、织布换粮的艰难:“米缸已空,日夜赶工,盼一匹布换得合家温饱”;也有绣着邻家小妹出嫁、赠其自织鸳鸯锦被的温情。
这些布片,这些简洁的文字,像一块块碎片,逐渐拼凑出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祖母的形象,与她记忆中那个模糊、干瘪的影子截然不同。林晚看得入了神,忘记了时间,直到脖子酸麻,才惊觉窗外天色已暗。
她点起一盏旧台灯,继续沉浸在这场无声的“忆旅”之中。册子后半部分的布样越来越奇特,有些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有些织入了细小的羽毛,还有些呈现出复杂如流云的暗纹。所记录的内容,也渐渐超出了家长里短。有一页贴着一种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的布料,旁边绣着:“偶得古法,试织‘鲛绡’,虽不及其万一,然夜露不湿,亦一乐也。”
另一页,是一种在灯光下会变幻出微妙色彩的丝缎,记录的是:“读《山海经》,心向往之。试以草木之色,仿织‘文鳐鱼’之纹,虽不似,亦足慰怀。”
林晚的心被深深震撼了。她从未想过,在那单调的“哐当”声背后,祖母竟拥有如此丰富而瑰丽的内心世界。织布对她而言,不仅仅是生计,更是一种记录,一种创造,一种对抗琐碎生活和无情时间的方式。她用经纬线,编织了自己的悲欢离合,也编织了对远方的想象和对美好的全部寄托。
册子快要翻到尽头,最后一页,贴着一块极其美丽的布料。它看起来像最深邃的夜空,底色是浓郁的绀青,上面用极细的银丝和淡紫色的丝线,织出了漫天繁星和一条朦胧的银河。布料的质感柔软而细腻,仿佛真的能触摸到夜的微凉和星光的闪烁。旁边的绣字是:
“人生暮年,回首来路,似真似幻。常忆起少女时,于夏夜庭院,卧看牛郎织女星。今老眼昏花,不复见星辰璀璨,遂穷余生之力,织此‘星河梦’,愿将记忆中之星光,留于一梭一缕间。后世子孙如见,可知我曾仰望星空。”
林晚捧着这块“星河梦”,指尖微微颤抖。台灯的光线落在银丝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真的如同星辉流淌。在这一刻,她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与那位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祖母相遇了。她看到了祖母在每一个深夜,就着油灯,耐心地将记忆中的星光一点点织入布中的样子,看到了她那颗从未被生活磨灭的、充满诗意与浪漫的心。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瓦片,发出沙沙的声响。老宅不再显得阴冷和空旷,那些蒙尘的家具、祖母用过的纺锤、梭子,仿佛都因为这本册子而重新被赋予了生命和温度。林晚想起自己在大城市忙碌却时常感到空洞的生活,想起那些轻易被遗忘的日常。她从未像祖母这样,用心地记录过、创造过什么。
她轻轻合上册子,将它紧紧抱在胸前。清理遗物的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改变。她不会卖掉这所老宅了。她要留下来,拂去织机上的尘埃,试着辨认祖母留下的那些植物染料配方,也许,她还能找到那未织完的灰扑扑的线头,接着织下去。她不知道能织出什么,但她想尝试,像祖母一样,用指尖的经纬,编织属于自己的记忆与梦。
这一夜,林晚睡在祖母曾经的旧床上,枕着雨声,睡得格外安稳。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祖母不再是垂暮老人,而是一个眼神清亮的少女,坐在灿烂的星空下,灵巧地抛着银光闪闪的梭子,织就那匹流淌的星河。而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这场无声的“织梦忆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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