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清河市委大楼,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的声音。
七点四十分,姜云帆的专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他特意比平时早了二十分钟,避开了上班高峰时段的熟人寒暄。电梯上行时,他对着金属门板整理了一下领带——深蓝色暗纹,不扎眼但质地精良,符合他此刻需要的形象:沉稳,但不失分量。
办公室的门锁转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姜云帆推门进去,没有开主灯,只按亮了办公桌上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刚好照亮桌面,四周隐在暗处,像某种隐喻。
他打开电脑,先看了一眼内部办公系统。收件箱里有十七封新邮件,大部分是各部门的日常汇报。他快速浏览,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然后停住了。
有一封来自市发改委综合处,标题是《关于筹备召开协作带企业座谈会的初步方案(征求意见稿)》,发送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四十三分,抄送名单里有周明远、沈墨,还有他。
方案很详细:时间拟定在本周五上午,地点在国际会议中心,拟邀请企业六十二家,议程包括领导讲话、政策解读、企业代表发言、现场答疑。附件里还有一份拟邀请企业名单,几乎囊括了协作带所有主要参与者。
姜云帆的目光在名单上停留了很久。他看到清河重工排在第一,后面是临港三家龙头企业的本地分公司,再往下是那些依附产业链生存的中小企业。这些名字背后,是数以万计的就业岗位,是每年上百亿的产值,也是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
鼠标指针移到回复按钮上,悬停了三秒,又移开了。
他关掉邮件,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里面是他昨晚手写的思考要点:
“一、座谈会必须开,但谁来主持?沈墨不合适(仍在配合调查),周明远主持(力度够,但缺乏产业细节)。建议由分管副市长牵头,我辅助。”
“二、讲话口径:肯定协作带成绩,承认当前困难,承诺政策连续性。不提李国涛,不点具体问题,只说‘个别干部违纪不影响大局’。”
“三、风险点:企业可能现场提出尖锐问题(资金安全、项目延续性、责任追究),需准备标准应答口径。避免现场承诺具体事项。”
“四、后续动作:座谈会后立即组织专班,一对一走访重点企业。由我带队,展现市委重视,同时掌握企业真实动向。”
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凡事预则立。
合上笔记本,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晨雾正在散去,城市轮廓逐渐清晰。远处,清河重工的厂区已经开始运转,烟囱冒出淡淡的白气。更远处,临港方向的高速公路上,货车排成长龙。
这座城市的脉搏还在跳动,只是节奏有些乱了。
八点整,秘书小陈准时敲门进来,手里端着刚泡好的茶。“秘书长,上午九点的办公室内部管理会议,材料已经准备好了。另外,周明远书记的秘书刚才打电话,问您今天上午有没有时间,书记想和您碰一下座谈会的事。”
“回复书记办公室,我十点半之后有空。”姜云帆接过茶杯,“另外,通知发改委、工信局、商务局的一把手,下午三点到我这里开个短会,研究座谈会筹备细节。”
“是。”小陈记录完,犹豫了一下,“秘书长,还有件事……昨晚有几家企业老板,托人打听,问您方不方便私下见个面。都是协作带的主要参与企业。”
姜云帆吹了吹茶水面:“名单给我看看。”
小陈递上一张便签纸,上面写了五个名字,后面附了企业名称和联系电话。姜云帆扫了一眼,三个是李国涛曾经“重点关照”的企业,两个是最近才加入协作带的新面孔。
“回复他们,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工作沟通请走正规渠道。”他把便签纸递回去,“但如果企业有具体困难需要市委协调,可以整理成书面材料,通过主管部门转上来。”
“明白了。”小陈转身要走。
“等等。”姜云帆叫住他,“下午开会前,你先把协作带所有项目的资金拨付情况,按年度、按企业、按金额,整理一份明细表。要最新的数据,截止到昨天。”
“这……可能需要财政局那边配合。”
“那就让他们配合。”姜云帆的语气很平静,但不容置疑,“告诉他们,这是为座谈会做准备,需要全面掌握情况。”
小陈走后,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
姜云帆坐回桌前,打开另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他这些年来积累的各种材料:会议纪要、批示复印件、项目评审记录、甚至是一些非正式的谈话备忘录。他输入关键词“协作带”“资金”“2019”,屏幕上跳出十七个相关文件。
他点开最上面的一个,那是2019年11月的一次专题会议记录。议题是研究产业基金首批支持项目,主持人李国涛,参会的有发改委、财政局、工信局负责人,还有他。
记录显示,当时有十二个项目申报,最终通过了八个。其中有个“新锐科技孵化器”项目,申请金额八十万,评审时争议很大——有专家质疑其技术成熟度,但李国涛力主支持,理由是“培育本土创新种子”。
姜云帆记得那天会议的情景。李国涛说那句话时,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他脸上,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当时没有表态,只是在会议纪要上签了字——作为市委副秘书长,他的签字不代表同意,只代表“知晓”。
现在想来,那个笑容里藏着太多东西。
他关掉文件,清空浏览记录。然后拿起座机,拨通了财政局局长的手机。
“老赵,我姜云帆。有件事麻烦你……对,协作带所有项目的资金明细,从2019年到现在,每一笔的拨付时间、金额、收款单位、审批流程,我都要。……今天下午三点前能给我吗?……好,辛苦了。”
挂断电话,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保持中立,不是不做事,而是做该做的事。观察风向,不是被动等待,而是主动收集信息。
他要让所有人看到,姜云帆在这个敏感时期,依然在认真工作,依然在推动协作带,依然在维护清河的发展大局。但同时,他也要让某些人知道,他手里掌握着多少东西——那些资金流向,那些审批记录,那些会议决策。
这就像下棋。李国涛这颗子已经废了,但棋盘还在。沈墨现在被调查组护着,暂时碰不得。周明远方寸之间腾挪,但根基尚浅。而他,要做的不是急着吃子,而是巩固自己的地盘,控制更多的要点。
九点的内部管理会议,他讲了四十分钟。从文件保密讲到廉政风险,从工作纪律讲到政治意识。讲得深入浅出,案例生动,台下的人听得频频点头。
散会后,几个处长围过来想套话,他都用“当前首要任务是维护稳定”挡了回去。既不明说,也不说透,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十点半,他准时出现在周明远办公室。
“云帆来了,坐。”周明远正在批文件,抬头示意了一下,“座谈会的方案看了吧?有什么意见?”
姜云帆在对面坐下,拿出笔记本:“看了。我觉得时间紧,任务重,但必须开。不过有个问题——谁来主持?沈墨同志还在配合调查组工作,让他出面主持,可能不太合适。”
“你的建议呢?”
“我建议,由分管工信的刘副市长主持,我协助。这样既体现了市委市政府的重视,也避免了敏感因素。”姜云帆停顿了一下,“当然,如果书记您能出席并讲话,那是最好的。给企业吃个定心丸。”
周明远放下笔,看了他一眼:“讲话内容呢?”
“我初步拟了个提纲。”姜云帆翻到笔记本下一页,递过去,“核心是三点:第一,协作带是省委省政府的重大战略,不会因为个别事件而动摇;第二,市委市政府将全力保障已签约项目的连续性,维护企业合法权益;第三,下一步会进一步完善制度,优化营商环境。”
周明远快速浏览了一遍:“写得不错。不过,现场可能会有企业问到具体问题,比如被挪用的资金怎么追回,相关项目会不会受影响。”
“这些问题,我建议由发改委准备书面答复口径。”姜云帆说,“现场可以表态‘一定会依法依规处理,保障企业利益’,但不承诺具体事项。等调查结束后,会有明确的说法。”
“嗯。”周明远点点头,把提纲递回来,“就按这个思路准备。不过云帆,有句话我要提醒你——座谈会是稳定人心,不是划清界限。有些话该说要说,有些姿态该做要做。”
姜云帆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书记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周明远看着他,“协作带是你和沈墨一起推动起来的,你现在要做的,是让大家看到,你还在为这件事尽心尽力。而不是让大家觉得,你在急于撇清关系。”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姜云帆缓缓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书记提醒。”
离开周明远办公室时,走廊里的阳光正盛。姜云帆走在光里,影子拖得很长。
他明白周明远话里的深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过于谨慎的切割,反而会引人猜疑。他需要展现的,是一种审慎的担当——既与问题保持距离,又不回避责任。
回到办公室,他让小陈把下午的会议范围扩大:除了发改委、工信局、商务局,再加上财政局、审计局、纪委监委派驻组。
“座谈会要开,但开之前,我们自己得先把账算清楚。”他对小陈说,“哪些项目是干净的,哪些项目有问题,哪些企业受了影响,影响有多大——这些,下午的会上都要有数。”
小陈记录的手顿了顿:“秘书长,这样会不会……范围太大了?”
“大?”姜云帆笑了笑,“不大。只有把底数摸清了,才知道该怎么走下一步。”
他望向窗外。城市在正午的阳光下明晃晃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而有些东西,越是清晰,就越难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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