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先于身体醒来的,沉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像沉在河底淤泥中的碎瓷。然后,痛楚凿开了黑暗。
一股陈旧的、深入骨髓的酸痛,从右肩开始蔓延,迅速摆住了整个躯干,伴随着一种诡异的、肢体的幻痛,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经历过什么。耳边是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还有某种乐器调校时发出的单调音阶,嗡嗡地混在一起,敲打着他的鼓膜。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老式的绿色墙围,刷了半截,上面是斑驳的白灰墙,水渍晕开泛黄的地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汗味、廉价雪花膏和木头地板被踩热后混合的独特气味。身下是坚硬的板床,铺着浆洗得发硬、略有些扎人的床单。这不是他的房间。
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无数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轰然冲入脑海:红色的旗帜,喧天的锣鼓,练功房里永无止境的旋转,汗水滴落在锃亮的地板上,还有一个总是低着头、躲在角落的纤细身影……以及,一个名字,一个代号般的称呼——刘峰。
“活雷锋”刘峰。
他踉跄着下床,走到房间一角那张旧木桌旁。桌上放着一面边缘剥落的红色塑料框镜子。他吸了口气,拿起它。
镜子里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轻、透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淳朴和一丝尚未被生活彻底磨平的棱角,眉毛很浓,眼睛不大,却有着一种过于认真的诚恳。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理想与残酷、集体与个体剧烈碰撞的时代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让刘峰缓了好一阵。
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和刻意抬高的哄笑,尖锐地刺破走廊的寂静。他猛地回神,几步冲到门边,拉开一道缝隙。走廊尽头,水房门口,围着一圈人。几个穿着同样绿军装、体态婀娜的女兵正对着中间那个瘦小的身影指指点点。她的军装明显不合身,宽大得像个套子,此刻正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地上丢着一只破旧的搪瓷脸盆,水渍漫延。
“走路不长眼睛吗?洗个脸盆都能打翻?”
“哎哟,这味儿……她用什么洗脸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声音细若蚊蚋,不停地鞠躬,试图去捡地上的盆,却被一只脚不经意似的踢开。
何小萍。
他看着那个卑微的、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女孩,关于她命运的描写瞬间涌现眼前:被众人孤立嘲弄,父亲惨死劳改农场,母亲改嫁,后来虽因一次意外的演出成功被捧上云端,却很快精神崩溃,最终在长久的疯癫与贫病中度过余生……而刘峰自己作为战场退下来的老兵,失去一只手臂,南下海南颠沛流离,挣扎在社会底层,癌症晚期时甚至连止痛药都买不起。
他们的芳华,早已在最初的荣耀和集体狂欢里,就埋下了日后千疮百孔的伏笔。
一股极寒从心底涌起,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覆盖。不!绝不!
他猛地拉开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响。那群女兵闻声回头,看到他,脸上的讥笑稍稍收敛了些,带上一丝惯常的、对“活雷锋”的敷衍式的尊重。
“刘峰同志?”
他没看她们,径直走过去,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军装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何小萍冰冷颤抖的肩膀上。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刘峰的强硬。
何小萍猛地一颤,受惊似的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眼睛里全是惶惑和难以置信。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女兵们面面相觑,脸上闪过惊讶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他环视她们,目光沉静,却有一种让她们下意识避开对视的力量。他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那个被踢到墙角的、坑坑洼洼的旧脸盆,用手抹去上面的灰渍,递给何小萍。
“回去换衣服,要着凉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何小萍抱着那个破盆,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裹紧了他的外套,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他站在原地,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惊疑、探究、甚至一丝轻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活雷锋”刘峰,不该有这样近乎“冒犯”的举动。他应该是个完美的符号,默默付出,永远温和,永远没有脾气。
但他不是那个刘峰了。
几天后,关于军区汇演选拔的通知下来了,文工团只有一个独舞晋级名额。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练功房里的竞争无形中变得白热化。
他(刘峰)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按照“原本”的轨迹,这个名额会属于林丁丁或是其他人,绝不会是角落里那个默默无闻、甚至被嫌弃的何小萍。她的才华被偏见和孤立彻底掩埋。
汇演日。舞台灯光炽烈。
他站在侧幕条边,看着台上。何小萍作为b角,甚至只是背景板的一员,在集体的舞步中旋转、跳跃。她的动作远比其他人更投入,更充满一种近乎绝望的激情,每一个延伸都仿佛在用生命舞蹈,与周围程式化的笑脸格格不入。汗水挥洒在光柱里,像碎钻。但台下评委和观众的目光,很少为她留。
主演的独舞片段开始,A角在舞台中央绽放光彩。掌声雷动。
然而,就在音乐达到高潮、一个高难度的连续挥鞭转动作时,中央的A角脚下猛地一个趔趄,虽然极力稳住,但节奏明显乱了,脸上的完美笑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侧幕边传来一声极低的抽气,是政委和指导老师。
机会!
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下一个集体穿插队形的瞬间,他借着走位,极其隐蔽却又无比果断地在何小萍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力度和角度恰到好处,正好将她“送”到了舞台前方最耀眼的光圈之下。
音乐还在奔腾。何小萍有一瞬间的懵懂和惊慌,但身体多年练就的本能,以及对舞蹈近乎偏执的爱,让她瞬间接上了节奏。
她跳了起来。
不再是背景板里的机械动作,而是全然忘我的、燃烧生命般的舞蹈。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吸,每一次腾空都充满了痛苦与渴望交织的力量。她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好,那种raw的、未经雕琢却撼人心魄的美,瞬间攫住了全场所有人的呼吸。
音乐戛然而止。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掌声如同暴风雨般炸响,席卷了整个礼堂。许多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何小萍站在光瀑中心,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不敢相信的神情,望着台下,又望向侧幕。她的目光掠过他,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他站在那里,掌心全是汗,心里却一片冰冷的坚定。
结果毫无悬念。评委们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发现璞玉的兴奋。
表彰总结会。政委站在台上,脸上带着矜持的喜悦,清了清嗓子:“同志们,这次汇演,充分展现了我们文工团……”
他听着那些套话,目光扫过台下。何小萍缩在角落,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脸上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大祸临头般的不安。郝淑雯、林丁丁她们则面带不屑,低声议论着什么。
“……经过组织慎重讨论,决定将这个宝贵的晋级名额授予——”政委的目光已经投向了A角的方向。
就是现在。
他猛地站起身,打断了政委的话。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政委,各位领导,同志。”他的声音洪亮,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我有一个请求。”
政委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不满被打断:“刘峰同志,你说。”
“我认为,何小萍同志刚才的表演,更能代表我们文工团的最高水平,也更能打动人心。”他语句清晰,没有任何迂回,“我申请,将我的个人晋级资格,转让给何小萍同志。”
死寂。比刚才舞台上的寂静还要彻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转让?在这种事关前途的大事上?
何小萍猛地抬头看他,脸色煞白,像是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
政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刘峰!你胡说八道什么!组织的决定是你能随便转让的吗?给我坐下!”威严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怒火。
郝淑雯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刘峰,你是不是练功把脑子练坏了?充英雄也看看地方!”
“我没有充英雄。”他转向郝淑雯,目光平静得让她脸上的讥讽微微一僵,“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这个舞台,甚至这个名额,本来就不该是论资排辈、看人下菜碟的地方。谁更好,谁更值得,一目了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张张震惊、茫然、或鄙夷的脸。
“何况,我只是转让我的个人资格,这符合规定。如果领导认为何小萍同志的水平不配这个名额,那我愿意和她一起放弃。”
“你!”政委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他,“反了!真是反了!刘峰,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立刻给我滚出去!写检查!深刻检查!”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树,一动不动。他知道,他预埋的另一颗棋子,此刻应该已经生效了。他联系好的那位记者,对这种“闪耀着人性光辉和艺术纯粹性”的故事最感兴趣,此刻恐怕已经在赶稿,要将“文工团活雷锋舍己为人,甘为人梯托举天才舞者”的佳话,加上何小萍那震撼人心的舞台照片,传遍全国。
舆论一旦起来,即便是政委,也无法只手遮天。
他看着政委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郝淑雯等人轻蔑又费解的眼神,看着周围战友们茫然无措的神情,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仿佛要被这一切压垮的何小萍身上。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在一片死寂和无数目光的盯刺下,走出了会议室。
处理结果很快下来。意料之中。晋级名额暂时搁置,需要“再研究”。而他,被勒令提前离队,下放后勤部门等候处理。
离队那天,天气阴沉。他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那只熟悉的军用挎包和一只帆布提包,和来时几乎没什么区别,没有人来送行。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愿。
他拎着行李,最后看了一眼文工团的排练楼。红色的标语,明亮的窗户,里面传来隐约的钢琴声和节拍声。一切如旧,仿佛他的到来和离开,不过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散尽,便了无痕迹。
他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
正好政委和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从楼里出来,似乎要去开会,看到他,脸色立刻沉下,带着厌烦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仿佛在说“这颗老鼠屎终于被清出去了”。
唯有宁政委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惋惜。
行李很轻,脚步却有些沉。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不知道。改变了吗?似乎改变了一点。够了吗?远远不够。
但总算,砸碎了那尊名为“刘峰”的泥塑偶像,迈出了第一步。
走到那扇标志着文工团与外界分隔的铁门前,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准备迎接未知的将来。
然而,就在他伸手推门的瞬间,动作却猛地僵在半空。
铁门旁边,停着一辆军绿色的旧吉普车,而在车旁,站着一个人。
何小萍。
她似乎等了很久,鼻子冻得发红,眼睛更是红肿得厉害,显然哭过无数次。她身上穿着那套最正式的、却依旧显大的军装,站得笔直,却又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带着哽咽的哭腔,却有一种异常的执拗和清醒:
“刘峰。”
她停顿了一下,泪水再次蓄满眼眶,却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你……究竟是谁?”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直刺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刘峰他不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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