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北凉,白日里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路面滚烫,仿佛能烙熟鸡蛋。但一到傍晚,暑气便迅速消退,被从西北方向刮来的、带着戈壁滩粗粝沙尘的风所取代,吹在脸上,干爽却也隐隐生疼。
这一日的黄昏,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听潮亭八层,徐渭熊刚与几位负责军械打造的官员议完事,正独自对着沙盘,推演着北莽南朝最新的一次兵力异动。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她玄色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边,更显孤峭。
徐念则在自己的小院里,刚刚结束今日的剑术练习。她出了一身薄汗,正由姜泥伺候着擦拭,更换干净的衣衫。她的剑术瓶颈依旧未能突破,但每日的练习已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王府暮色中,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沿着听潮亭的木阶快速而上,打破了顶层的寂静。
来人是徐骁身边最得力的老管事,姓福,在王府待了大半辈子,素来以沉稳着称。但此刻,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混合着震惊、凝重与一丝无措的神情。
他甚至忘了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郡主……门外……门外……”
徐渭熊从沙盘上抬起头,眉头微蹙,对老管事这难得的失仪感到不悦。但她没有立刻斥责,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福管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的话重若千钧:“门外……有人递帖求见,还……还送来了一件礼物。”
“何人?”徐渭熊的声音淡漠。每日求见北凉王或她的人不知凡几,何至于让老管事如此失态?
福管事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陈……芝……豹。”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投入冰湖的烧红铁块,瞬间在书房内激起了无声的、却足以灼伤灵魂的剧烈反应!
徐渭熊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她握着沙盘旗杆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坚硬的木质旗杆,竟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她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即将沉落的夕阳更加苍白。那双终年寒冰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是刻骨的恨意?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是某种更加复杂难言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
陈芝豹!
那个白衣白马的男子!
那个在铁门关的风雪中,用一杆“刹那”枪,轻而易举地废掉她双腿,将她从云端打入泥沼,彻底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人!
他竟然敢来?!
他竟然还敢派人登北凉王府的门?!
福管事被徐渭熊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杀意骇得后退了半步,连忙补充道:“不、不是他亲自来,是他麾下的亲卫统领,持他的名帖和……礼物而来。”
徐渭熊死死地盯着福管事,胸膛微微起伏,那口憋在心口的、带着铁锈味的郁气,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极力控制着,才没有让自己失态。良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什么……礼物?”
福管事连忙将手中捧着的一个狭长玉盒呈上。玉盒通体由整块暖白玉雕成,莹润无瑕,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刹那间,一股清冽异香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书房内沉郁的墨香与药味。只见玉盒之中,铺着厚厚的、不知名的柔软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株奇花。
那花形似幽兰,却通体呈半透明的琉璃色泽,花瓣脉络清晰可见,其中仿佛有氤氲的乳白色光华在缓缓流淌。花茎碧绿如玉,叶片如同最上等的翡翠雕琢。更奇异的是,它似乎自身就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这暮色沉沉的书房都照亮了几分。
“送……送礼之人说,”福管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此乃南海深处、百年难遇的‘琉璃断续兰’,有……有续接经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尤其对……对陈年痼疾……”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续接经脉!
这对双腿经脉尽碎、终身轮椅的徐渭熊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重新站起来的希望!意味着摆脱这具残破躯壳的桎梏!
这份“礼物”,不可谓不重!不可谓不用心!
然而,这希望,这“用心”,却是来自陈芝豹!来自那个亲手将她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人!
这算什么?!
忏悔?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残忍的羞辱?!
徐渭熊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死死地钉在那株流光溢彩的“琉璃断续兰”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得到救治希望的喜悦,只有一种被巨大讽刺和怒火灼烧后的、极致的冰冷。
她仿佛又看到了铁门关那漫天的风雪,看到了那杆无情洞穿她身体的白枪,看到了陈芝豹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
他废了她,如今又送来能救她的药?
他是想告诉她,她的生死残全,始终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吗?!
还是想用这株花,来抹平他心中的那一点点……或许存在的愧疚?
休想!
北凉徐渭熊,宁可终身轮椅,傲骨尽碎,也绝不受叛徒之嗟来之食!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比北极冰原更甚的、死寂的寒冷。
“拿走。”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福管事愣了一下,似乎想劝说什么:“郡主,这花……”
“拿走!”徐渭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但瞬间又被她强行压下,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原封退回。”
福管事不敢再多言,连忙合上玉盒。
徐渭熊的目光转向窗外,望着那最后一抹残阳没入远山之下,如同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熄灭。她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瘦削坚毅。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带着无尽寒意与讥讽的语气,缓缓补充道:
“告诉来人,也告诉那个叛徒——”
“北凉,不受叛徒之礼。”
“北凉,不受叛徒之礼。”
这九个字,如同九记沉重的丧钟,透过听潮亭厚重的墙壁,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楼下,传到了刚刚走到附近、正准备去给母亲请安的徐念耳中。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叛徒?
之礼?
她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句话里蕴含的、母亲那熟悉却又比以往更加刺骨的冰冷与决绝,让她的小心脏骤然一紧。
她看到福管事捧着一个散发着异香的玉盒,脸色苍白、脚步匆匆地从听潮亭下来,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而去。
是……陈芝豹?
那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烙印,深深刻在北凉每个人的心里,更是母亲此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疤。他……送来东西?被母亲……退回了?
徐念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带着一丝凉意。她抬起头,望向听潮亭那扇在暮色中如同巨兽之口的窗户。
她仿佛能看到,母亲此刻正独自坐在轮椅上,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之中,用她那残破的身躯和更加残破的心,死死地守护着北凉那不容玷污的、最后的尊严与骄傲。
那株能续接经脉的奇花,或许代表着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但母亲,宁可选择永远坐在冰冷的轮椅上,也绝不肯向那个毁了她一生的人,低下哪怕一寸头颅。
这一刻,徐念似乎对母亲那深不见底的“苦”,有了更深一层的、模糊而震撼的理解。
那不是简单的恨。
那是一种……与北凉的骨血融为一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与牺牲。
她默默地转过身,没有再去听潮亭。
心中的那头“猛虎”,在这北凉暮色与母亲决绝的背影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名为“风骨”的东西,悄然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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