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冰冷，混杂着金属锈蚀和某种劣质消毒水的味道，粗暴地撬开了李曜的意识。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昏黄，只有头顶一盏接触不良的应急灯，在苟延残喘般忽明忽灭，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
他躺在一个冰冷的金属板上，或者说，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床”的东西。身下传来的坚硬和硌人感，让他立刻排除了任何舒适的幻想。他动了动手指，关节传来生涩的嘎吱声，像是很久没有上油的齿轮。
这是哪？
记忆像是被摔碎的玻璃，只剩下一些尖锐的、不成形的碎片。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刺目的爆炸强光，是驾驶舱内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是机体解构前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还有，一份强制退役通知书的电子印章，冰冷而醒目。
他，李曜，前星际联邦第七机甲兵团首席机械师，因为一场该死的、疑点重重的事故，和他的座驾“荒狼”一起，成了不再被需要的废品。
那么现在……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狭窄的金属空间，四壁是粗糙的焊接钢板，布满了污渍和划痕。除了身下的硬板床，角落里只有一个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正对着床的墙壁上，嵌着一块巴掌大的屏幕，此刻正闪烁着，浮现出几行冰冷的白色文字：
【编号：K-73 开荒者，欢迎抵达tx-7星域，G-31废弃资源星。】
【你的活动区域：第七区，坐标已发送至你的个人终端。】
【初始物资已投放至你的专属收纳箱。请遵守《星际开荒者管理条例》，努力生存，积极开拓。】
【警告：该星球环境恶劣，存在未知风险。非安全区内，生死自负。】
文字闪烁了几下，屏幕彻底暗了下去，连同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灯也一起熄灭了，只有缝隙里透进来些许浑浊的光线，勉强照亮这个不足五立方米的囚笼。
不，不是囚笼。李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是“开荒者登陆舱”。他成了无数被流放到这种边缘星球，美其名曰“开荒”，实则是自生自灭的倒霉蛋之一。
他摸索着，在床板下方找到了一个隐藏的凹槽，用力一拉，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箱滑了出来。箱子不大，入手冰凉。打开，里面的东西寒酸得让人心头发冷：三支高浓缩营养膏，包装纸上印着“基础生存型，口味随机”；一个多功能水壶，容量标注为1升，附带基础的空气冷凝集水功能；一把材质低劣的多功能生存刀，刀刃薄得让人怀疑能否切开稍硬一点的土块；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塑封起来的区域地图，以及一个火柴盒大小、屏幕黯淡的简易个人终端。
李曜拿起终端，按亮。屏幕显示出他所在的坐标，一个孤零零的绿点在一片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的灰褐色区域边缘闪烁。地图上，代表“第七区”的范围被一圈模糊的红色虚线标注，旁边有几个小字：“低威胁，资源贫瘠”。
资源贫瘠。李曜咀嚼着这个词，目光落在最后一样东西上——一把种子。
大约二三十粒，被小心地封装在一个透明的硬质塑料管里，颗粒细小，呈淡黄色。终端扫描后显示出信息：【作物：原始种玉米（Zea mays），基础改良型，耐旱性提升5%，预估成熟周期：120标准日。】
玉米种子。
把他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给这么点东西，然后指望他种出粮食，建设新家园？
荒谬。
但李曜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他只是沉默地将所有物资一一清点，然后重新放回箱子，只留下那把生存刀和那管种子。他站起身，走到登陆舱的舱门旁，摸索着找到了一个手动阀门。用力旋转，齿轮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泄压的嘶鸣，舱门缓缓向上开启。
更加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伴随着一股干燥、混杂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热风。
他眯起眼睛，适应了片刻，才迈步走了出去。
脚下是暗红色的砂砾土，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放眼望去，是一片广袤而死寂的荒原。大地皈裂，怪石嶙峋，远处是起伏的、寸草不生的锈红色山峦。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橙黄色，像是永远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尘埃。空气灼热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纸摩擦喉咙的质感。
这就是G-31。他的新“家”。
他的目光扫过荒原，最终落在登陆舱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巨大阴影上。
那一刻，李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那是“荒狼”。
或者说，是“荒狼”的残骸。
他曾经的战友，那台陪伴他经历过无数次边境巡逻和小规模冲突的哨兵级突击机甲，此刻像一头被猎杀后抛弃的巨兽，无声无息地趴伏在红土之上。原本流畅而充满力量的暗灰色装甲，现在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凹痕、撕裂口和大片大片的锈蚀。左臂从肘关节处不翼而飞，断口处扭曲的线缆和金属结构裸露着。背后的矢量喷射口有一个完全坍塌，另一个也严重变形。头部监测单元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眼窝，另一只光学镜片也布满了裂纹。
它曾经是战场上的幽灵，是令小型海盗闻风丧胆的利刃。而现在，它只是一堆庞大的、沉默的废铁。
李曜一步步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走到荒狼的躯干旁，伸手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装甲表面。指尖划过一道深刻的爪痕——那是某次遭遇异星生物留下的；又抚过一片被高温熔蚀的区域——那是最后一次任务，为了掩护队友撤离，他用机体硬扛了一发等离子炮……
他绕到机甲背部，找到了那个只有他知道的隐蔽应急开关。用力按下。
“咔哒。”
一声轻响，机甲背部一块看似完整的装甲板弹开了一条缝隙。李曜用力将其扳开，露出了里面一个狭窄的储物空间。这是他自己改造的，一个违规的、用来存放私人物品和紧急维修工具的地方。
里面东西不多，但都还在。一套他用了很多年，保养得极好的精密维修工具，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几块备用的、能量所剩无几的标准机甲能源块。还有一小盒，用高强度合金罐密封保存的……焊条和金属修补剂。
看着这些东西，李曜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
还好。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而呛人的空气，转身，不再看那台残破的机甲，而是将目光投向登陆舱另一侧，那片相对平坦、皲裂的暗红色土地。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开。土壤极其贫瘠，砂石比例很高，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有机质的存在。缺水，缺肥，光照条件未知，气候恶劣。
不是种玉米的理想之地。
他站起身，走到选定的那片地旁边，将手中那管玉米种子拿出来，拔掉塞子，倒了一粒在掌心。淡黄色的种子，在他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疤的手心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然后，他弯下腰，用那把劣质的生存刀，开始在地上挖掘。
动作有些生疏，但稳定而坚定。刀尖撬开干硬的土地，挖出一个小小的、深浅合适的坑。他将手心里的那粒种子，小心地放了进去，然后用周围的土轻轻掩埋，压实。
一粒，又一粒。
他沿着脑海中规划的、不成形的边界，间隔着挖坑，播种，覆土。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干燥的红土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随即又被蒸发。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的背部，劣质生存刀的刀柄磨得他虎口发痛。
没有机械，没有帮手，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片被宇宙遗忘的角落，用最原始的方式，重复着千百年来人类最基本的劳作。
当最后一粒种子被埋入土中，李曜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看着眼前这一小片刚刚播种下去、看起来和周围荒地没有任何区别的土地。
他抬起手腕上那个简陋的个人终端，屏幕亮起，显示出本地时间，以及一个他刚刚手动设置的、120天的倒计时。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匍匐的钢铁残骸——荒狼。锈蚀的装甲在浑浊的天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
他的目光沉静，如同这片亘古的死寂荒原。
播种，完成了。
接下来，该修机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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