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灵魂税与干涸的河床》2：
教育学家们惊恐地发现孩子们出了问题。他们学习关于战争的知识，知道伤亡数字和战略部署，却无法理解为何人们会因 patriotism（爱国主义）、信仰、恐惧或愤怒而走上战场彼此杀戮；他们阅读莎士比亚的悲剧或屈原的辞赋，却无法产生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怜悯与恐惧”，无法理解那种崇高的悲怆；他们取得好成绩，获得奖励，却难以体验到真正的、内在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因为“成就感”本身也成了一种可以被评估、被量化、甚至被鼓励用于偿还助学贷款或购买奢侈品的资源。学习的内在动机——原始的好奇心、纯粹的求知欲、克服困难后发自内心的满足感——普遍下降。教育变成了纯粹的信息灌输、技能培训和标准化测试，目标是培养高效、温顺、情感稳定的社会零件。
人际关系领域的变化最为微妙也最为伤人。人们开始下意识地、甚至是无意识地保护自己的情感经历和内心世界，不再轻易与他人分享深刻的喜悦或悲伤。因为分享可能意味着对方会默默记录下来，甚至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出于自身还款的压力，有意无意地引导你、甚至精心设计你，让你产生某种他们急需的特定情绪来用于还债。真诚的信任变得奢侈而危险。社交互动越来越浮于表面，停留在谈论天气、体育赛事、商品和娱乐八卦的安全区。深刻的情感联结、灵魂的碰撞、毫无保留的倾诉，因为其潜在的“经济价值”和风险，而逐渐被视为一种不必要的冒险和奢侈。社会的情感毛细血管逐渐淤塞、坏死。人们在一片繁荣和友善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艾娃的绝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又收到了“烛龙”系统的还款通知，金额巨大到令人窒息，并且系统再次“贴心”地、高亮提示她：她情感账户中估值最高的核心资产，是关于她已故母亲的几段极其珍贵的记忆，特别是那个“午后阳光下的拥抱”。
她已经山穷水尽。创作无法带来新的喜悦，反而因每次尝试而加深焦虑。黑市的增强剂不仅效果越来越差，副作用越来越强，还将她的神经系统和身体健康摧残得千疮百孔，虚弱不堪。在黑市中介那充满蛊惑力、如同魔鬼低语般的话语下——“就这一次，艾娃女士，就支付这一段！还清了您就彻底自由了！无债一身轻啊！您可以重新开始，买最好的增强剂，激发新的灵感……”——艾娃在极度的生理疲惫、精神恍惚和彻底绝望中，做出了那个将她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决定。
她选择支付的，是她人生记忆宝库中，最珍贵、最核心的那一颗明珠——与母亲共度的、那个支撑了她整个艺术生命和人格的下午的全部情感。
那是她人生中不可复制的锚点，是她情感的源头活水。那天，她刚刚收到梦寐以求的顶尖艺术学院录取通知书，巨大的喜悦和未来的不确定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神不宁。母亲，那位总是沉默而坚韧的女性，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在那个阳光洒满老旧却温馨的厨房的午后，静静地、紧紧地拥抱了她。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下巴温柔地抵着她的头发，空气中弥漫着红茶和烤面包的香气。没有过多的言语鼓励，但那无声的拥抱里，蕴含着她所能感受到的全部：无条件的支持、沉静的骄傲、以及那温暖厚重、如同最坚实港湾般永恒存在的爱。这份记忆的情感力量，是其纯粹度和强度，支撑她度过了求学路上无数个孤独拼搏的夜晚、遭遇否定和挫折的艰难时刻，成为了她艺术表达中最深沉的底色和力量源泉。这是她情感世界最核心的支柱，是她之所以成为画家艾娃的根基。
再次走进那间灯光柔和、音乐舒缓、香氛怡人的还款舱，艾娃的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她像梦游一般，眼神涣散，在光滑的触控界面上机械地滑动，精准地找到了那段记忆的加密标识符。系统弹出最终确认框，语言一如既往地“温馨”甚至“感激”：“确认支付‘与母亲共度的午后-温暖、支持与无条件的爱’情感记忆体吗？感谢您为维持文明能源稳定做出的卓越贡献。您的牺牲将被铭记。”
她的手指冰冷僵硬，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最终，在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冲动下，她的指尖沉重地落下。
柔和的蓝光再次笼罩了她。这一次，感觉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没有晕眩，没有模糊，没有时空错位感。她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心脏部位像是被一只无形而绝对冰冷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不痛，甚至没有太多的物理触感，但那冰冷感直透灵魂深处。但紧接着，一种彻底的、绝对的、仿佛宇宙真空般的虚无感，从心脏的位置瞬间爆炸开来，极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充斥了她整个意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吞噬了一切光亮和声音。
过程结束了。舱门发出轻微的泄气声，缓缓打开。她走出来，面色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呆滞，眼神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灰雾，失去了所有焦距和神采。她下意识地、几乎是机械地从口袋深处掏出那张她始终随身携带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母亲的旧照片。
她的认知功能完好。她能毫无困难地指认照片上的女人是她的母亲，生物学上的来源。她能清晰地、像播放录音一样回忆起那个下午发生的所有客观细节、所有事实性信息：她们在厨房喝了红茶，用的是那个印着褪色蓝色小花的瓷杯；她们在院子里那把老旧的藤椅上坐了大约四十分钟；母亲确实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具体字句她都能逐字复述……所有的事实性数据，毫发无损。
但是，关于那天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皮肤上的那种暖洋洋的、令人慵懒的温度，母亲怀抱的那种独特的、柔软的、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温暖感和安全感，她当时内心的那种被完全接纳、被无条件支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带着泪意的巨大幸福和宁静的感受……所有情感的内核，所有那些构成这段记忆灵魂的、让其成为“活”的体验而非“死”的档案的要素，荡然无存，被剥离得干干净净。照片上的女人，在她的眼中，变成了一个她认识的、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友善的、但情感上完全隔阂、无法引起任何波澜的陌生人。那段记忆变成了一段枯燥的文字记录，一篇没有配乐、没有色调、没有情绪的剧本大纲。
她觉得自己应该哭泣，她觉得巨大的悲伤应该撕裂她。但眼眶干涩得发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即使勉强挤出一两滴眼泪，那泪水流经脸颊的感觉也是冰冷的、陌生的，带着一种遥远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令人绝望的距离感。
最终，崩溃发生了。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只是双腿猛地一软，仿佛所有的骨骼都被瞬间抽走，整个人毫无缓冲地瘫倒在还款舱外那冰冷光滑、一尘不染、反射着天花板上柔和灯光的地板上。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成一团，膝盖抵着胸口，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试图回归子宫却再也找不到入口的婴儿，寻不到丝毫的安全感。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响亮的哭声，只有一种干涩的、撕裂的、绝望到极致的、近乎无声的嘶哑喘息，一下下地、剧烈地撕扯着她自己的胸腔和隔膜，那声音微弱却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让偶然经过的工作人员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不敢直视。
窗外，城市依旧璀璨辉煌，无边无际，“烛龙”能源驱动的灯光将都市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光芒万丈，充满了无限未来的 promise 和科技的奇迹。但这无尽的光芒此刻落在艾娃那双彻底空洞、失去焦点的瞳孔里，却像无数座冰冷、华丽、无声的墓碑，森然矗立，相互连接，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照亮虚无的墓园，清晰地映照着她内心那片刚刚被彻底、永远收割过的、死寂的、再无任何生命迹象的绝对荒芜。
富裕之下，灵魂已然冻毙。
文明的灯火通明，以最珍贵的回忆为燃料，无声地、高效地、永恒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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