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息，穿着中山装或裙装的毕业生们，成群结队地在标志性的建筑前合影留念，笑声、哭声、对未来憧憬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谢知衡穿着周励云特意为她准备的、料子笔挺的浅灰色女式裙装套装，里面是白色的尖领衬衫，长发依旧编成一股利落的辫子垂在胸前。
她平静地与同学、与几位授课老师合影。相机快门按下的瞬间，她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带着惯有的疏离。
只有目光偶尔掠过校门口的方向时，会流露出一丝极细微的期待。
陈铮上次的家信里，提到他可能、也许、有机会在她毕业时回来一趟。信写得含糊，但她记住了。
周励云更是提前好些天就开始念叨，收拾他的房间，准备他爱吃的菜。
可是，直到毕业典礼结束，直到班级合影散场，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她看着同学们被家人环绕，被父母拥抱，被兄弟姐妹调侃，心里不是没有失落。
“知衡！”越绘宁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怔忡。
她拉着崇小鹏跑了过来，身后是面带温和笑容的周励云和陈广生将军。陈广生今日难得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深色中山装，更显威严内敛，他看着谢知衡，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哥……他没回来？”谢知衡轻声问周励云。
周励云眼底闪过一丝担忧，随即被笑容掩盖：“部队临时有紧急任务，走不开。他特意打了电话回来，说为你骄傲，礼物后面补上。”
她拉住谢知衡的手，轻轻拍了拍，“走，咱们自家人，找个好看的地方拍照去！”
他们选择了未名湖畔，博雅塔下。湖水粼粼，垂柳依依，背景是华央大学最富盛名的景致。
崇小鹏当仁不让地担任摄影师，抱着徕卡相机指挥着站位。
“陈伯伯，周阿姨，你们站知衡旁边！知衡，你站前面些！对对对！绘宁姐，你往左边靠点！笑一笑啊！哎，等等，你，小不点儿，非要我点名，是你毕业了哎，天大的喜事，别绷着脸啦！”
谢知衡被他们簇拥在中间，左边是陈广生，右边是周励云，而越绘宁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在崇小鹏搞怪的指挥和越绘宁的逗弄下，她终是忍不住，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咔嚓！”
快门声定格。照片上，十六岁的谢知衡，毕业了。
人生的岔路口，摆在面前。凭借那篇即将在顶级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尽管结果未卜，但其水平已在小圈子内流传——和之前发表在《生物学报》上的论文，以及完美的毕业成绩，向谢知衡伸出橄榄枝的知名教授和科研单位不在少数。有的承诺直接进入重点项目组，有的提供出国深造的机会，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
然而，谢知衡的抉择却出乎一些人的意料。
她没有选择那些看似更光明的前途，也没有延续前世深耕的纯微生物学领域，而是郑重地向梅韫先提出请求：希望能在研究生阶段，继续跟随她，深入学习生物化学。
梅韫先确实感到意外。
在她的办公室，窗外是盛夏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学生，问道：“为什么？你知道，王院士、李所长他们那边，能提供的平台和资源，目前比我这里要好得多。”
谢知衡站得笔直，眼神清澈而坚定：“老师，我知道。但我觉得，微观世界的奥秘，不仅在于生命体本身，更在于驱动生命活动的那些化学反应和分子机器。我想从更基础的化学层面去理解生命。而且，”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我认为，跟随一位好的导师，比选择一个看似繁华的平台更重要。您教给我的，不仅仅是知识。”
梅韫先凝视她良久，眼中渐渐泛起温暖而欣慰的水光。
她站起身，走到谢知衡面前，像无数次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既然你决定了，我这里，永远有你位置。”
于是，年仅十六岁的谢知衡，在同年秋天，以研究生新生的身份，再次走进了华央大学，成为了梅韫先教授门下年龄最小的学生，并且，因为梅教授近年来主要精力放在项目上，招收学生极为严格，她竟一跃成为了同门中资历最深的大师姐。
这个称呼安在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女身上，着实让新入学的师兄师姐们暗自咋舌，又不敢不服——她的战绩，早已在系里流传。
柳扶风虽然毕业工作了，但同在北京，时常联系。
他成了谢知衡可靠的外援，研究所里一些不涉密的常规仪器，他会想办法帮她协调使用；需要某些特殊地区的样本时，他也能通过自己的渠道帮忙收集。
那段在实验室共患难（尤其是匀浆器爆炸事件）、在大雨的山中采样的经历，让他们建立起了牢固的友谊。
而曾经一起为了争取实验室资源、反抗叶传义院长性别歧视而并肩作战的战友们，也各有归宿。
何道纯进了卫生部下属的研究单位，章纪爱争取到了公派留苏的名额（虽然因为国际形势变化有些前途未卜），顾彦君和文均则选择了留校读研。
她们偶尔聚会，谈起当年揭竿而起的壮举，依旧热血沸腾，她们是彼此青春岁月里最特别的见证。
在谢知衡本科毕业到研究生开学这段短暂的间隙里，越廷的追求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过去半年多，他恪守着君子之交的底线，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谢知衡的生活。他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言行，每次出现都彬彬有礼，借口充分。
他的身份和权势，在很多时候确实能为谢知衡提供难以企及的便利。
比如，谢知衡论文需要查阅几份解放前出版的、保存在某内部资料室的珍贵生物学手稿，常规申请流程漫长且未必能批。
而越廷只是在一个看似随意的场合，对负责此事的一位领导提了一句“家里有个小妹妹在做学问，可能需要查些老资料，还请行个方便”，第二天，谢知衡就被客气地请进了那个戒备森严的资料室，所需资料尽数奉上。
又比如，谢知衡毕业设计需要用到一批进口的化学试剂，海关清关遇到了麻烦，眼看就要影响进度。越廷得知后，一个电话打到外贸部门，问题迎刃而解，试剂以最快速度送达实验室。
这些帮助，精准而高效。越廷从不居功，甚至在谢知衡道谢时，他会轻描淡写地说：“举手之劳，能帮到你就好。”
谢知衡并非铁石心肠，对他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帮助，她无法完全冷脸相对。
态度确实比最初缓和了一些，从完全的疏离，变成了礼貌性的客套。但这距离越廷想要的，还差得太远太远。
在谢知衡拿到毕业证书后不久的一个傍晚，越廷精心挑选了一个时机——在陈家，他刚与陈广生将军谈完一件正事，周励云留他吃晚饭，饭后谢知衡送他出门，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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