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打着东厂侦缉司的青瓦,檐水连成串珠,在石阶前溅起细密的水花。值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将潮湿的寒气隔绝在外。
陆仁贾坐在紫檀木公案后,手中握着一份刚从江南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烛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密报上详细列出了楚王谋反案的进展——私铸兵器工坊已焚,涉案官员陆续落网,但牵扯的江湖势力网,比预想中更庞杂。
“大人。”门外传来张阎压低的声音,“她来了。”
陆仁贾抬眼,目光越过跳跃的烛火,投向那扇紧闭的楠木门:“让她进来。”
门被推开,带着雨夜的湿冷气息。一道身影踉跄着闯进来,雨水顺着她的鬓发、衣角滴落,在青砖地面洇开深色的水痕。
是林飞燕。
漕帮千金此刻全然没了往日运河画舫上的明艳与傲气。她身上那件绣着缠枝莲纹的杏色骑装沾满了泥点,发髻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最刺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往日灵动狡黠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陆仁贾!”她声音嘶哑,扑到公案前,双手重重按在案面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轻颤,“救我爹!”
陆仁贾没有立刻回应。他将密报缓缓放在案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习惯性地轻敲扶手。这个动作张阎太熟悉了——大人在权衡,在计算,在将那汹涌澎湃的人情与急难,放进他那套冰冷而高效的“绩效”天平上称量。
“林帮主,”陆仁贾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涉嫌与楚王勾结,通过漕帮船只私运兵械、输送银两。证据确凿,已由南直隶锦衣卫拿获,押解进京的路上。按《大明律》,谋逆同党,当诛九族。”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林飞燕的耳朵里。她身体晃了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我爹是被陷害的!”她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近乎凶狠的光,“楚王的人拿着刀架在我弟弟脖子上逼他!那些船、那些货,我爹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只想保住我弟弟的命!”
“所以,”陆仁贾微微偏头,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一道锐利的阴影,“林帮主选择了用漕帮上下数千弟兄的身家性命,去换你弟弟一人?”
林飞燕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值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炭火噼啪声,檐外雨声,以及林飞燕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已执掌东厂刑狱重权的千户。他穿着常服,姿态甚至算得上闲适,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像在审视一件出了瑕疵、需要评估修复成本的工具。
“你要什么?”林飞燕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抖得厉害,“陆仁贾,你要什么才肯救我爹?钱?漕帮三年的收益够不够?还是我这条命?你拿去!”
她说着,竟真的去拔腰间那把镶着宝石的短剑。剑身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当”一声轻响。
一枚铜钱破空而来,精准地打在剑锷上。力道不大,却震得林飞燕手腕发麻,短剑脱手,“哐当”落在青砖上。
陆仁贾收回弹指的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林大小姐,你的命,现在值多少钱?”
他站起身,绕过公案,走到林飞燕面前。雨水和泥泞让她显得狼狈不堪,可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翠竹。陆仁贾俯视着她,能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和她眼中那不肯熄灭的、倔强的火焰。
“漕帮,掌控运河命脉,船只千帆,伙计过万,消息网络遍布十三省。”陆仁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在陈述一份待评估的资产报告,“林帮主若死,漕帮必乱。运河一乱,南粮北运受阻,商路断绝,朝廷税收受损,沿途州县恐生民变——这些,都是成本。”
他顿了顿,看着林飞燕眼中渐渐升起的、茫然的希望。
“但若漕帮能‘将功折罪’,”陆仁贾转身,从案头抽出一张空白的笺纸,提起笔,“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林飞燕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怎么折罪?你说!漕帮上下,赴汤蹈火!”
陆仁贾垂眸,看了一眼她攥得发白的手指,轻轻将袖子抽出来。他铺开纸,笔尖蘸墨,开始书写。字迹瘦硬峻峭,与他平日批阅公文时一般无二。
“第一,漕帮需配合朝廷,彻底清查与楚王势力的一切往来。所有涉事船只、人员、账目,三日内尽数移交侦缉司。少一艘船,缺一本账,”他笔尖一顿,抬眼看她,“便是欺君。”
林飞燕咬牙:“可以!”
“第二,自即日起,漕帮所有主要码头、货仓,需允许东厂派驻人员稽查。重要船队出行,需向当地侦缉司报备航线、货品、人员清单。”
这几乎是要将漕帮的命脉交到东厂手里。林飞燕脸色变了变,但想到狱中的父亲,她重重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可以!”
“第三,”陆仁贾笔下不停,声音却更冷了几分,“漕帮需向朝廷‘贷银’二百万两,以弥补因楚王案造成的军械损失及追查开支。年息五分,分十年偿清。以漕帮未来十年三成的收益作抵。”
“二百万两?!”林飞燕倒抽一口凉气,“漕帮一年净利不过三十余万两,这……”
“或者,”陆仁贾放下笔,将写满条款的纸轻轻推到案边,“你可以现在回去,为你父亲准备后事,再看着漕帮被朝廷肢解吞并,数千弟兄流离失所。”
雨声哗然。
林飞燕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她看着那张纸,那上面的一笔一划,都像是烧红的铁烙,要烫进漕帮百年的基业里。可她更清晰地记得昨夜传来的密信——父亲在囚车里高烧不退,押解的锦衣卫得了“上面”暗示,未必会让他活着到京城。
“利息……能不能低些?”她声音干涩。
“林大小姐,”陆仁贾重新坐回椅中,指尖又开始了那种有节奏的轻敲,“你现在是在买菜吗?”
刻薄。冷静。毫无转圜余地。
林飞燕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意和某种破碎的东西。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剑,归鞘。然后伸手,抓住那张墨迹未干的纸。
纸张被她攥得皱起,边缘撕裂。
“我签。”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血肉里磨出来,“但我爹必须活着进京,必须由三司会审,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诏狱!”
陆仁贾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可以。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方小印,不是官印,而是一枚私人的青玉闲章。他沾了印泥,在纸的下方空白处,盖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绩效可抵”
四个篆字,端正冷硬。
“带着这个,去找张阎。他会安排人手,持我手令南下,接手漕帮的‘清查’与‘报备’事宜。至于你父亲,”陆仁贾将纸推回她面前,“七日内,你会见到活人。”
林飞燕抓起那张纸,转身就往门外冲。跑出两步,又猛地停下。她没有回头,声音混在雨声里,飘忽而沉重:
“陆仁贾,你会下地狱的。”
门被拉开,风雨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陆仁贾坐在光影交界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夜中,他才轻轻开口,对着空荡的值房,也像对着某个看不见的秤杆:
“地狱?”
他端起案上已凉的茶,抿了一口。
“这人间,不就是么。”
窗外,秋雨正急。一场以父亲性命为筹码、以百年基业为赌注的交易,就这样在湿冷的雨夜中落定。而运河之上,千帆将动,不知有几艘能驶出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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