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路面上,映出两道被拉长的影子。
巷道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打更梆子声。
方才的喧嚣与危险,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林承志看着眼前这位自称“静宜”的和硕格格。
她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量在旗人女子中算是高挑的,穿着月白色绣淡紫缠枝莲纹的旗袍,外罩一件淡青色杭绸比甲,领口和袖口镶着精致的银边。
梳着标准的两把头,发髻上只簪着几朵素雅的绒花和一支点翠蜻蜓簪,耳边垂着一对珍珠耳坠。
面容清丽如画,肤色白皙,柳叶眉下是一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那眸子里还残留着几分惊悸,但更多的是好奇与探究。
鼻梁秀挺,唇色因刚才的惊吓略显淡白。
虽身处狼狈,但那份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和良好的教养,依然从她挺直的背脊和镇定的神态中流露出来。
她身边那个小丫鬟,约莫十四五岁,穿着浅绿色衫子,吓得脸色发白,正紧紧拽着主子的衣袖。
“原来是静宜格格。学生林承志,有礼了。”林承志退后一步,躬身作揖。
“路见不平,举手之劳,格格不必挂怀。只是……夜深人静,格格何以独自在此?身边可还有其他人护卫?”
静宜听他自称“学生”,又见他举止文雅,谈吐不俗,心中的戒备又减了几分。
她微微侧身还了半礼,这是极高的礼遇了,寻常男子根本当不起格格的还礼。
“今夜……本是去探望一位在附近庵堂静修的族中长辈,不想归途马车轴辘坏了,车夫去寻人修理,我便带着丫鬟想在附近走走等候,谁知……”
她想起刚才那几个洋人的丑态,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后怕。
“多亏林先生及时出现。先生精通俄语,气度不凡,想必……不是寻常读书人吧?”
她问得很含蓄,但意思很明显:
你一个看似文士的人,怎么会说流利的俄语?又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么僻静的地方?
林承志心中念头飞转。
他当然不能说是刚被皇帝秘密召见出来,更不能详细解释自己的来历。
“学生早年曾随家父经商,游历过俄国边境,略通几句俄语。
此次进京,是应庆亲王之邀赴宴。
宴席散后,想着月色尚好,便让马车缓行,自己随意走走,领略京城夜色,不想偶遇格格受困。”
“庆亲王宴请?”静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有些疑惑。
庆亲王奕匡的宴会,邀请的多是高官显贵或洋务干才,眼前这位林先生如此年轻,却能得亲王邀请,果然不是普通人。
“原来如此。先生是庆亲王座上客,难怪见识气度与众不同。”
“格格过誉了。”林承志谦逊道,随即关切地问道。
“格格的马车既坏,此刻夜深,恐不安全。若格格不弃,学生的马车就在前面主街等候,可护送格格回府。”
静宜看了看幽深的巷道,又想起刚才的遭遇,确实心有余悸。
她略微迟疑,身边的丫鬟却小声道:“格格,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万一……万一那些人再回来……”
静宜点点头,对林承志道:“如此……便有劳林先生了。只是这于礼……”
“事急从权,护卫格格周全要紧。”林承志果断道。
“请格格随学生来。大勇,你在前面开路,注意四周。”
“是!”陈大勇应了一声,手按刀柄,当先向主街方向走去。
林承志与静宜主仆稍稍落后几步。
巷道狭窄,两人并肩而行,距离不免近了些。
林承志能闻到静宜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雅的香气,似是檀香混合着某种花香。
静宜似乎也有些局促,微微拉开一点距离,但脚步并未放缓。
“林先生是哪里人氏?听口音,似有南音,又夹杂些……外洋的腔调?”
静宜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磬轻击。
“学生原籍福建,幼年即赴海外游学,近日方归。”林承志答道,也反问。
“听格格口音,是地道京腔,想必久居京师?”
“我生于斯,长于斯。”静宜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怅惘。
“这四九城,看着繁华,其实……也就这么大。”
林承志心中一动,这位格格看来并非那种养在深宫、只知享乐的宗室女子。
他想起历史上关于这位静宜格格的零星记载,似乎她颇受慈禧太后宠爱,但后来婚姻不幸,一生郁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林承志小心地避开敏感话题,多谈些海外风物、京城景致。
静宜则显得对海外事物颇有兴趣,不时发问,听到新奇处,眼中会闪现出明亮的光彩。
少女的好奇与天真,与格格的身份和方才表现出的镇定形成有趣的反差。
很快,走出了巷道,来到主街。
王戈什哈和赵铁柱正焦急地张望,看到林承志安然返回,还带着两位女子,都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牵马驾车过来。
“格格,请上车。”林承志示意。
静宜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林承志,忽然问道:“林先生住在何处?”
“学生暂居前门外打磨厂的福隆客栈。”
“福隆客栈……”静宜沉吟了一下。
“那客栈我听说过。林先生,今日之恩,静宜铭记。
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只是……”
静宜声音压低了些,“今夜之事,关乎宗室颜面,还请先生……勿要对外人提起。”
“格格放心,学生明白。”林承志郑重应道。
这事传出去,对格格清誉有损,那几个洋人可能受责罚,但格格自己恐怕也会被非议。
静宜点点头,在小丫鬟搀扶下上了马车。
林承志没有上车,对王戈什哈道:“王军爷,烦请你驾车,护送格格安全回府。
大勇,你随行保护。
我与铁柱、安德烈亚斯先生步行回客栈即可,路不远。”
“这……先生,这如何使得?”王戈什哈犹豫。
“无妨,照做就是。”林承志语气坚定。
他不能与格格同车,这是基本的礼数,也是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静宜在车内听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这位林先生,不仅勇敢机智,心思也如此细密周到。
马车缓缓启动,向城内方向驶去。
林承志、安德烈亚斯和赵铁柱步行返回打磨厂。
“林,那位格格……”安德烈亚斯用德语低声道。
“她的身份很不一般。这样的相遇,是巧合吗?”
林承志眉头微皱。
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从皇帝秘密召见,到出来不久就“巧遇”格格遇险……
这两件事发生得如此紧密,真的只是巧合?
“但愿是巧合。”林承志低声道。
“但我们需要更警惕。铁柱,刚才在巷道附近,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比如……有人暗中窥视?”
赵铁柱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先生,当时光顾着注意那几个洋人和格格了,没留意周围。
不过……那几个洋人跑掉的方向,好像有辆马车停着,黑乎乎的,看不清。”
马车?林承志心中一凛。
难道真有人设局?目的是什么?试探他?还是……针对静宜格格?
回到福隆客栈,已是子夜时分。
客栈掌柜见他们回来,明显松了口气,李鸿章的人交代过要照顾好这位林先生。
林承志毫无睡意。
他站在房间窗前,望着窗外沉寂的京城。
他揉了揉眉心。
北京的水,比天津更深,也更浑浊。
房门被轻轻敲响。
陈大勇回来了。
“先生,格格安全回府了。
是送到西城一座很大的府邸,门上有‘固伦公主府’的匾额。”
陈大勇汇报道:“对了,格格下车时,让丫鬟给了我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用素白手帕包裹着的小物件。
林承志接过,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雕刻成如意云纹,玉质极佳,触手生温。
玉佩下还压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洒金笺。
展开洒金笺,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小楷:
“林先生台鉴:今夜蒙君相救,无以为报。
此佩乃幼时所佩,聊表谢意,万勿推辞。
先生才华气度,静宜钦佩。
他日若有缘再见,望能聆听先生海外见闻。
另,京师繁华,亦多风波,望君珍重。
静宜谨具。”
林承志拿起那枚玉佩。
玉质温润,雕工精美,显然是贴身佩戴多年的心爱之物。
“先生,这……”陈大勇有些担心。
接受格格贴身玉佩,这要是传出去,可是说不清的事情。
林承志沉吟片刻,将玉佩和信笺仔细收好。
“此事你知我知,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安德烈亚斯和天津来的人。”
“俺明白!”陈大勇重重点头。
次日清晨,林承志早早起身。
按照计划,他今日需拜会那位父亲故交、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大人,然后便准备启程返回天津。
杨府位于西城,是一座典型的三进四合院,门庭不算显赫,透着清贵之气。
递上名帖后,很快便被引入书房。
杨大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穿着半旧的藏青色直裰,正在书房练字。
见到林承志,他放下笔,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像,真像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坐。”
“晚辈林承志,拜见杨世伯。”林承志恭敬行礼。
这位杨大人是他父亲林怀远的同窗挚友,如今官居从二品副都御史,在清流中颇有声望。
“不必多礼。你父亲来信,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你海外归来,胸怀大志。
昨日庆亲王宴会,你也露了脸,连翁师傅都提及了你。”
杨大人示意林承志坐下,让人给他倒了杯茶。
“贤侄啊,你可知,如今这朝堂之上,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林承志心中一凛:“还请世伯指点。”
“李少荃(李鸿章)经营北洋,树大招风。
朝中清流,对其多有不满,认为其拥兵自重,靡费国帑。
你如今与他走得近,又身怀巨资,通晓西学,自然引人注目。”
杨大人语重心长的说道。
“庆亲王邀你,未必安了好心。
他那人,最善权衡,或许是想拉拢你,或许是想探你虚实。至于皇上……”
杨大人声音压得更低。
“皇上年轻,有心振作,但……掣肘太多。你昨夜之事,我略有耳闻。”
林承志心中一惊,皇帝召见如此机密,杨大人竟然知道?
杨大人看出他的疑惑,叹道:“这紫禁城,没有真正的秘密。
你昨夜从静园出来,又‘巧遇’静宜格格,这两件事,该知道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果然!林承志后背冒出冷汗。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些人的注视之下!
“静宜格格……”杨大人眼神复杂。
“她是皇上亲妹,太后也颇为宠爱。但她身份特殊,你与她交往,须格外谨慎,切莫卷入宫廷是非。”
“晚辈谨记。”林承志肃然道。
“你打算何时回天津?”杨大人问。
“今日午后便走。”
“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杨大人点头。
“回去后,专心助李中堂办事,多做少说。
你那些关于国债、新政的想法,时机未到,切莫再轻易与人言。
记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谢世伯教诲!”林承志真心感激道。
这位杨大人是真心为他着想。
午后,林承志一行人离开福隆客栈,出朝阳门,踏上返回天津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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