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的赏菊宴，设在城西别业的巨大菊圃之中。各色名菊争奇斗艳，金灿灿、红艳艳、白皑皑，铺陈开满目繁华。衣香鬓影，笑语喧阗，京中贵胄名流云集，俨然一场秋日盛事。
宇文渊坐在垂着软纱的轿辇中，一路忍受着颠簸和身上繁复女装带来的束缚感，脸色比身上那件藕荷色绣折枝梅的罗裙还要冷上几分。逐风扮作的侍女低眉顺眼地跟在轿旁，暗中警惕着四周。
一下轿，扑面而来的浓郁花香和脂粉气便让宇文渊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压下不适，努力回忆着这几日恶补的闺秀仪态，微微低着头，由“侍女”逐风虚扶着，迈着尽可能小的步子，走向主位拜见永嘉郡主。
郡主年约三十许，打扮得雍容华贵，见“苏瑶”到来，立刻亲热地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这位便是靖安王府的表小姐吧？果真是我见犹怜，瞧这通身的气派，难怪连那位眼高于顶的玉公子都对你青眼有加呢！”
周围几位贵妇闻言，也纷纷投来好奇和打量的目光，窃窃私语着“玉公子”与“苏小姐”的风流轶事。
宇文渊头皮发麻，只能僵硬地扯出一个算是羞怯的笑容，细声细气地道：“郡主谬赞了，苏瑶蒲柳之姿，不敢当。”心中早已将慕容玉和这多事的郡主骂了千百遍。
“哎哟，还害羞了！”郡主笑得花枝乱颤，“今日玉公子也来了，正在那边与人品评‘绿牡丹’呢，待会儿可要让他好好陪陪你。”
宇文渊：“……”他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家伙！
怕什么来什么。他刚在郡主下首的席位坐定，一道清越含笑的嗓音便自身侧响起：“苏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宇文渊脊背一僵，缓缓抬头。只见慕容汐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宽袖长袍，玉冠束发，手持一柄泥金折扇，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
“劳公子挂心，尚好。”宇文渊垂下眼睫，努力维持镇定，心中却警铃大作。
慕容汐极其自然地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折扇轻摇，带来一缕清雅的竹叶香气，瞬间冲淡了周围令人窒息的甜腻花香，让宇文渊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小姐气色似乎仍有些欠佳，”慕容汐倾身靠近，声音压低，仅容两人听见，“可是王爷的病情又有反复？还是在下的‘忘忧香’……不合小姐心意？”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慢，带着意味深长的探询。
宇文渊心中一动，立刻明白她是在问自己对那香的反应和调查进展。他面上故作忧色，同样低声回应：“兄长只是仍需静养。公子的香……香气特别，苏瑶正在慢慢体会。”他暗示自己已收到线索并在查探。
慕容汐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笑容更深：“那便好。此香妙处，需静心细品方能得之。”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在场诸多女眷衣袂间悬挂的精致香囊，“就如这满园菊香，看似混杂，实则各有其源，若能辨明，方知其中真味。”
宇文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不少夫人小姐的香囊样式精巧，有些还绣着熟悉的铺号标记——凝香苑。慕容玉是在提醒他，注意这些香囊？或者说，注意这些使用凝香苑香品的人？
就在这时，永嘉郡主笑着开口：“光赏花也无趣，本宫近日得了一批凝香苑新制的菊香香丸，名曰‘金露凝秋’，最是应景，各位都来品鉴品鉴，若喜欢，每人带些回去。”
侍女们端上数个锦盒，里面盛放着色泽金黄的香丸。香气散开，果然是与菊圃相得益彰的清甜菊香，引得众人纷纷称赞。
宇文渊却敏锐地察觉到，在这浓郁的菊香底层，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冷冽的异样气息，与他闻过的“忘忧香”有微妙相似，却又被菊香完美掩盖。
慕容汐拿起一枚香丸，在指尖捻了捻，放在鼻下轻嗅，笑道：“凝香苑的手艺果然不俗。这香丸用料考究，除了秋菊，似乎还添了一味……幽昙？用以增加香气层次感，倒是别出心裁。”
“幽昙”二字一出，宇文渊心脏猛地一跳！果然与此有关！
永嘉郡主抚掌笑道：“玉公子果然是行家！竟能闻出这味幽昙！这可是凝香苑的不传之秘呢！”
慕容汐谦逊一笑，目光却与宇文渊短暂交汇，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深意。
宴会继续进行，丝竹声起，众人饮酒赋诗，气氛热烈。宇文渊却如坐针毡，他必须想办法接近郡主府中可能存放香品的地方，或是与凝香苑来人接触。
机会很快到来。永嘉郡主一时兴起，要带几位亲近的女眷去参观她收藏名贵香料的私库。“苏瑶”作为王府代表，也被点名同往。
宇文渊心中暗喜，正要起身，慕容汐却忽然道：“郡主，在下对香料也颇有兴趣，不知可否厚颜一同开开眼界？”
郡主自然无有不允。
于是一行人便说笑着向后院私库走去。宇文渊与慕容汐落在最后。
慕容汐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轻碰了一下宇文渊的手，递过来一个极小的纸团，同时低若蚊蚋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库东南角，第三层紫檀盒，小心。”
宇文渊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指，将纸团攥入掌心。她连郡主私库里的东西都如此清楚？！
私库中果然琳琅满目，各式香料分门别类存放。郡主得意地展示着她的收藏。宇文渊依照慕容汐的提示，状似好奇地踱步到东南角，果然看到一个紫檀木盒。趁众人不注意，他飞快地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是几块黑褐色的香块，与慕容汐所赠的“忘忧香”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盒子更精美，旁边还放着一本薄薄的账册似的东西！
他心跳加速，正想细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和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郡主娘娘！小的奉东家之命，特来补送上月订的‘雪中春信’香料！”
一个穿着凝香苑伙计服饰、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端着锦盒站在门口，目光飞快地扫过库内众人，尤其在看到宇文渊（苏小姐）站在那紫檀木盒旁时，眼神微微一顿。
宇文渊心中警兆顿生，立刻合上盒盖，若无其事地走开。
那伙计走进来，将锦盒交给郡主，眼角余光却再次扫过那紫檀木盒和宇文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慕容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眸色沉了下去。
赏菊宴终于结束。宇文渊坐在回府的轿中，掌心已被汗水浸湿。他展开那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香中有鬼，慎。”
以及，那个凝香苑伙计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
而慕容玉，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她到底是谁？是友是敌？
夜色渐浓，宇文渊回到王府，立刻下令：“加派人手，盯紧凝香苑所有出入口，尤其是今日那个送香伙计！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他有一种预感，风雨欲来。
而慕容汐站在郡主别业外，看着靖安王府的轿远去，对身边扮作小厮的属下低声道：“让我们的人动起来，保护好那位‘苏小姐’。另外，给我备车，去凝香苑。是时候，亲自去会一会这位‘东家’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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