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幕低垂，皇城之内却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麟德殿中正在举行盛大的宫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北狄使团。
殿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文武百官依序而坐，衣着华贵的命妇们珠翠环绕，低声谈笑。皇帝宇文擎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带威仪，皇后与几位高位妃嫔陪坐一旁。
宇文渊身着亲王常服，玄色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肩伤未愈让他坐姿略显僵硬，但脊背依旧挺直如松。他位于御座下首，位置显赫。慕容汐则作为他的“随行医女”，穿着一身素雅得体的水蓝色衣裙，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低眉顺目，却将殿内所有人的神情动态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对面席位的庞太师。庞吉今日显得格外沉稳，与同僚谈笑风生，眼神却偶尔与北狄正使兀术有瞬间的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北狄使团那边，兀术等人神色倨傲，带着草原民族的豪放，频频向皇帝敬酒。那株备受瞩目的“奇花”尚未呈上，被安置在使团席位后方一个显眼的位置，依旧罩在那个华丽的鎏金木匣中，引人遐想。
慕容汐能感觉到，身侧的宇文渊周身气息冷凝，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她悄悄在桌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
宇文渊微微侧头，对上她安抚的眼神，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反手将她的指尖攥入掌心。两人指尖交缠，无声地传递着力量与信任。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北狄正使兀术站起身来，向皇帝躬身一礼，声如洪钟：“尊敬的大周皇帝陛下！我北狄为表两国修好之诚意，特寻得一件稀世祥瑞，进献陛下，愿陛下福泽绵长，愿两国邦交永固！”
来了！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鎏金木匣之上。
皇帝宇文擎显然也颇有兴趣，抬手道：“哦？是何祥瑞？呈上来一观。”
兀术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亲自走到木匣前，示意随从小心开启。随着匣盖缓缓打开，一股极其清淡、若有似无的异香开始在大殿中弥漫开来。那香气初闻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带着一丝极淡的甜意，钻入鼻息，竟让人精神微微一振，心生愉悦之感。
“陛下请看！”兀术朗声道，“此乃我北狄圣山之上孕育的‘通灵玉昙’！此花洁白无瑕，夜间能自发微光，其香气更能安神醒脑，启迪智慧，通晓人心！实乃天赐祥瑞！”
只见木匣之中，一株形态奇特、花瓣晶莹如玉的花卉静静绽放，花蕊处果然散发着朦胧的、如同月华般的微光，衬得整株花更加神秘不凡。那异香正是从花中散发而出。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叹之声。许多大臣命妇都伸长了脖子，面露惊奇与陶醉，显然被这“奇花”的形貌与香气所吸引。
“果然能通人心！闻此香气，顿觉心神宁静，思绪清明！”
“真乃祥瑞啊！”
“北狄此番，诚意可嘉！”
赞美之声不绝于耳。皇帝宇文擎也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的神色：“确是不凡之物，北狄有心了。”
庞太师适时起身，笑着附和：“陛下洪福齐天，故有祥瑞来朝！此花香气宜人，置于殿中，更能彰显我大周盛世气象！”
一切似乎都朝着北狄与庞太师预期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这满殿赞誉、香气弥漫之际，慕容汐的鼻翼却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了一下。她自幼浸淫医道，嗅觉远比常人敏锐。在那看似清雅的异香之下，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掩盖的——辛冽之气！
就是它！“梦罗香”记载中那抹不易察觉的“辛”味！
与此同时，她佩戴在胸前的特制香囊，似乎也隐隐散发出一股更淡的草药气息，与那异香隐隐形成一种微妙的对抗，让她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未被那香气带来的初始愉悦感完全迷惑。
她悄悄用力捏了捏宇文渊的手心。
宇文渊立刻会意。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殿中众人。只见一些位份较低、距离“奇花”较近的官员，眼神已开始有些迷离，脸上带着不正常的亢奋红晕，交谈的声音也大了几分，显得有些失控。就连御座上的皇帝，在初时的惊喜后，眼神也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少了些帝王的锐利。
这“梦罗香”的药效，竟如此霸道！竟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如此多的人！
不能再等了！
慕容汐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按计划起身，却听到身旁响起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
“陛下。”
是宇文渊。他竟率先开了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位一直沉默的靖安王身上。
宇文渊缓缓起身，因动作牵动伤口，脸色更白了一分，但他气势不减，目光如电，直射那株“通灵玉昙”，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凝重：
“臣听闻，世间奇花异草繁多，然大多生于深山幽谷，性喜洁净。此花香气独特，闻之虽心旷神怡，但……臣久经沙场，对气味尤为敏感，似乎在此花香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金石燥烈之气，不知是否乃北狄圣山土壤特殊所致？亦或是……”
他话语微顿，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一些尚保持清醒的大臣面露思索，仔细去嗅，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北狄正使兀术脸色微变，立刻反驳：“靖安王此言何意？我北狄圣山乃神灵居所，土壤纯净，何来金石燥烈之气？王爷莫非是久伤未愈，嗅觉有失？”
这话已是带着几分不敬。
庞太师也皮笑肉不笑地帮腔：“王爷伤势要紧，还是好生休养为是。此等祥瑞之事，王爷还是莫要妄加揣测，以免……影响两国邦交。”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慕容汐站起身，对着御座盈盈一拜，声音清越悦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陛下，民女慕容汐，略通医理。王爷伤重，嗅觉或有影响，但民女或可代为辨识一二。”
皇帝宇文擎此刻心神已有几分被香气影响，但尚存理智，见慕容汐出面，又知她是慕容恪之女，便点了点头：“准。”
慕容汐谢恩，缓步走向大殿中央，走向那株“通灵玉昙”。她步履从容，姿态优雅，仿佛只是去欣赏一件艺术品。
兀术和庞太师眼神阴鸷地盯着她，却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阻止。
慕容汐在距离木匣三步之遥处停下，并未靠得太近。她仔细端详着那株花，随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仔细分辨空气中的香气。
片刻后，她睁开眼，转身面向皇帝，朗声道：“陛下，此花形态确然奇特，世间罕见。其香气初闻清雅，能安神悦心，乃是因其含有‘玉檀凝露’与‘幽谷兰芷’等稀有香料的成分。”
她此话一出，兀术和庞太师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殿中众人也疑惑，这不是在夸赞吗？
但慕容汐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清冷而有力：“然而，在此基底香气之下，民女确实嗅到了一丝极其隐蔽的‘赤焰金’淬炼后特有的辛燥之气！此气虽被诸多香料巧妙掩盖，但若长时间嗅闻，会逐渐侵蚀心神，扰乱心智，令人产生幻觉，心神不宁，绝非‘安神醒脑’之物！”
“赤焰金”三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在殿中炸响！
黑风寨走私的赤焰金案余波未平，此刻竟在这北狄进献的“祥瑞”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胡说八道！”兀术勃然变色，厉声喝道，“你一个区区医女，懂得什么！竟敢污蔑我北狄祥瑞！”
庞太师也立刻起身，义正言辞：“慕容汐！你父乃戴罪之身，你莫非是想借此机会，扰乱宫宴，破坏邦交，为你父翻案不成？！”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极为狠毒。
慕容汐却毫无惧色，目光清澈坦荡地迎向皇帝：“陛下明鉴！民女所言是真是假，一验便知！”她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巧琉璃瓶，瓶中装着少许无色液体。
“此乃民女特制的‘清心露’，由几种常见清心明目的药材提炼而成，本身无害。”慕容汐举起琉璃瓶，“但此露有一特性，若遇到‘赤焰金’淬炼物所散发的特殊气息，会微微泛起荧光。若陛下允许，民女愿当场试验，以证虚实！”
她目光坚定，逻辑清晰，提出的验证方法简单直接，让人难以拒绝。
皇帝宇文擎看着殿中从容不迫、眼神清亮的慕容汐，又看了看神色大变的北狄使臣和眼神闪烁的庞太师，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他沉声道：“准！”
慕容汐谢恩，拔开琉璃瓶的塞子，将瓶口缓缓靠近那株“通灵玉昙”散发香气的位置。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那小小的琉璃瓶。
一秒，两秒……
就在瓶口接近到一定距离时，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那原本无色的“清心露”，竟然真的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淡蓝色荧光！
“啊！真的发光了！”
“天啊！这花果然有问题！”
“北狄竟敢献毒！”
殿内瞬间一片哗然！惊呼声、怒斥声此起彼伏！
兀术脸色煞白，庞太师亦是面沉如水，眼神阴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宇文渊适时起身，对着皇帝躬身，声音冰冷彻骨，带着凛冽的杀意：“陛下！北狄使团假借献瑞之名，行投毒谋害之实，其心可诛！庞太师身为朝廷重臣，不仅不加详查，反而为其张目，居心叵测！请陛下下旨，严惩不贷！”
他话音落下，凌峰早已安排好的人手瞬间涌入殿内，控制住了北狄使团成员，并将庞太师团团围住。
局势，在刹那间逆转！
慕容汐立于殿中，手持泛着微光的琉璃瓶，衣裙无风自动，清丽绝伦的面容上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静与智慧。
她看向脸色铁青的兀术和庞太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足以令对手胆寒的弧度。
这一局，她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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