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刚刚被远山吞噬，暮色如墨，迅速浸染了哀牢山深处的每一道褶皱。桑吉奶奶的竹楼内，灯火初上，温暖的光晕透过竹篾的缝隙，在潮湿的空气中切割出片片昏黄。然而，这份静谧与祥和，被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粗暴地撕裂。
闯入寨子的，是一群不下十人的精壮汉子。他们清一色身着玄黑苗服，衣襟和袖口以深蓝丝线绣着狰狞的毒虫图案，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们神情倨傲，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之间带着毫不掩饰的排外与敌意。为首之人，年约四旬，脸上一条狰狞的刀疤从左侧额角直划到下颌，像一条蜈蚣趴伏在脸上，平添几分凶悍。他便是附近几个寨子都知晓的黑苗头人——石豹。石豹所代表的，是苗疆内部势力颇大的一支守旧派，他们固守古老的规矩，极度排斥外来者，尤其敌视如桑吉奶奶这般，不仅与“外人”（主要指汉人）交往，甚至偶尔会传授一些被视为“祖宗秘传”的医药知识的“开明派”。
石豹龙行虎步，径直踏入竹楼，厚重的牛皮靴踩在竹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仿佛敲在人心头。他身后那群黑苗汉子默契地散开，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堵住了竹楼的出入口。楼内原本温和的空气瞬间凝固，充满了火药味。
石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先是锐利地扫过吴涯、苏婉和阿芸这三个明显是“外人”的面孔，最终，目光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坐在火塘边，神色平静的桑吉奶奶身上。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语气生硬，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桑吉阿婆，看来你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咱们寨子，咱们苗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你都忘到脑后去了？”他声音洪亮，震得竹楼似乎都在微微发颤，“祖传的秘密，祖先的智慧，是山神赐予我们的瑰宝，岂能像山间的野果一样，随意泄露给这些汉家娃子？”
他的话语顿了顿，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倏地转向脸色苍白、气息紊乱的吴涯，重点在他身上停留，语气更加森寒：“……尤其是，这种身上带着浓重不祥气息、闻起来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家伙！让这种人留在寨子里，是想给我们招来灾祸吗？”
“不祥气息”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吴涯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本就极力压抑的体内那股阴寒尸气，在这充满敌意的目光和话语刺激下，顿时如同沸水般翻涌起来，一股暴戾的冲动直冲顶门，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低吼出声。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甚至渗出了血丝，咸腥味在口中弥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明。
阿芸见状，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纤细却坚定的身躯，将吴涯和有些惊慌的苏婉挡在身后。她依照苗家礼节，微微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石豹头人，请您明鉴。我们三人远道而来，绝非心怀叵测之徒，更非为了窃取什么秘宝。我这位朋友身中奇毒，性命危在旦夕，我们此行，只为恳求桑吉奶奶慈悲，指点一条解救同伴的明路。桑吉奶奶仁心仁术，还请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方便？”石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嗤笑，笑声在竹楼里回荡，充满了讥讽，“小丫头片子，嘴上说得倒是好听！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打着求医问药的幌子，实际上却是冲着我们苗疆世代守护的秘宝而来？哼，汉人狡诈，我们见得多了！至于这小子……”
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吴涯身上，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身上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死气，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到！这根本不是普通的伤病，这是被诅咒的气息，是灾祸的源头！留他在寨子里，只会玷污我们的圣地，惊扰我们的祖灵，给整个寨子带来无法想象的厄运！”
他猛地一挥手，语气斩钉截铁：“没什么好说的！要么，你们现在立刻滚出寨子，滚出苗疆！要么……”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黑苗汉子们齐刷刷地发出了低沉的呼喝，纷纷亮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腰间的淬毒弯刀闪烁着幽蓝的寒光，一支支乌黑的吹箭也对准了吴涯三人，箭尖在灯光下泛着致命的色泽。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推至顶点，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一直沉默的桑吉奶奶，此刻缓缓站起身来。她年事已高，身形有些佝偻，但当她站直的那一刻，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竟将石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压下去了几分。她目光平静地看着石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石豹，老身还没老糊涂到需要你来提醒寨子的规矩。我这里，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你们舞刀弄枪、撒野逞威的场所。这几位是我的客人，他们所求之事，关乎一条年轻生命的存续，是积德行善之举，绝非你妄加揣测的窃密之行。带着你的人，离开我的竹楼。不要惊扰了我的病人，也不要亵渎了此地的清净。”
石豹眼角肌肉抽搐了一下，显然对桑吉奶奶心存忌惮。桑吉奶奶虽不属黑苗，但在整个哀牢山区域的苗寨中都享有极高的声望，她的巫医之术深不可测，人脉也广。硬来，他未必能占到便宜。但就此退去，面子上又实在挂不住，尤其是在一众手下面前。双方一时僵持不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而此刻的吴涯，却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周围浓郁的敌意、尖锐的武器反光、以及体内那股被不断刺激而愈发汹涌的尸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要将他的灵魂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一股纯粹、冰冷、嗜血的杀戮欲望迅速吞噬，视野的边缘开始泛起诡异的血红，耳畔充斥着嗡嗡的轰鸣声，几乎要听不清外界的对话。他只能凭借本能，死死地抵抗着那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
苏婉紧紧抓住吴涯剧烈颤抖的手臂，感受到他皮肤下那非人的冰冷和肌肉的痉挛，心急如焚，压低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吴涯！稳住！守住心神！别被它控制！想想我们是谁，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极度敏感的关头，石豹身后一名性情尤为暴躁冲动的年轻黑苗汉子，见吴涯双目泛红、身体诡异地颤抖，状若疯魔，以为他要暴起发难。这年轻人立功心切，或是单纯被吴涯的状态吓到，竟不待石豹命令，抢先一步，将手中的吹箭对准吴涯，猛地一吹！
“咻——！”
一支细短的淬毒箭矢，带着轻微的尖啸声，化作一道乌光，直射吴涯的面门！速度快得惊人！
这支毒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点燃炸药桶的那点火星！
吴涯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清明，瞬间被狂躁、暴戾的金色光芒彻底淹没！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沙哑、完全不似人类的咆哮，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杀意！就在毒箭即将及体的刹那，他的身体以一种超越了人体极限的速度和角度诡异地向侧面一滑，箭矢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夺”地一声钉在了身后的竹墙上，箭尾兀自剧烈摇晃。
下一刻，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吴涯的身影已然从原地消失，如同鬼魅般，带起一阵腥风，出现在了那名偷袭的年轻苗人面前！他的右手五指弯曲成爪，指甲在灯光下竟隐隐透出青黑色，带着撕裂空气的凌厉风声，直取对方的咽喉！那一瞬间爆发出的速度和气势，充满了源自远古洪荒的冰冷杀意，让在场所有经历过山林搏杀的黑苗汉子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吴涯！不可！”阿芸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的同时，几乎是本能地双手连扬，数张早已准备好的、画着朱砂符咒的黄纸符箓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吴涯，试图阻挡他的动作。符箓在空中无火自燃，化作数道微弱的金光，缠向吴涯。
石豹等人也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骇得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汉家小子，体内竟然隐藏着如此恐怖的力量！那瞬间爆发出的杀气，简直不像人类，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凶兽！
千钧一发之际！
吴涯那足以撕裂金石的五爪，在距离年轻苗人咽喉不足一寸的地方，猛地停滞了下来！并非是他自己恢复了理智，而是一股更强大、更精纯的无形力量，如同无数坚韧无比的古老藤蔓，又似深潭的暗流，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牢牢地束缚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那蕴含恐怖力量的一爪再也无法前进分毫。这股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正是来自始终静立一旁的桑吉奶奶。她甚至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有奇异的光芒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阿芸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吴涯的后腰，将自己温热的脸颊紧紧贴在他因狂暴而僵硬、冰冷的脊背上。泪水瞬间涌出，她带着哭腔，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喊道：“吴涯！回来！快回来！看着我！我是阿芸啊！你清醒一点！”
苏婉也冲到了吴涯面前，虽然吓得脸色惨白，却依然坚定地挡住他和那个已经吓瘫在地、面无人色的年轻苗人之间，声音急切而带着恳求：“吴涯！住手！想想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救你！是为了找到控制你体内力量的方法！想想洞庭湖！想想古城！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
桑吉奶奶的巫术束缚如同最坚固的枷锁，阿芸带着体温和泪水的拥抱如同唤醒人性的暖流，苏婉带着希望的话语如同指引迷途的灯塔。三股力量，两种源自外部的神秘巫术与人性呼唤，一种源自内心的求生执念，共同作用在那被尸性主宰的灵魂上。
吴涯狂暴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雷霆击中。他眼中那泛滥的金色潮水般退去少许，疯狂和暴虐的神色逐渐被巨大的痛苦、茫然和挣扎所取代。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后泪流满面、紧紧抱着自己的阿芸，又茫然地看了看眼前惊魂未定却仍挡在前面的苏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困惑，还有一丝……后怕。
石豹等人被这急转直下的一幕彻底镇住了。他们看看瞬间制住狂暴吴涯、显得深不可测的桑吉奶奶，又看看那个前一秒还如同凶神恶煞、此刻却瘫软下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惊疑、恐惧、庆幸、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桑吉奶奶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石豹，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沉重：“石豹头人，现在，你看清楚了吗？这年轻人所承受的痛苦和威胁，远非你们能够想象。他并非灾星，而是受害者。若不能找到解决之法，帮助他控制住体内这股力量，那么下一次，当它再次爆发，失控的毁灭欲望将不再局限于我这小小的竹楼，所造成的动静，也绝不止是吓唬一个人那么简单。到那时，恐怕整个哀牢山都不得安宁。现在，你们还要继续阻拦吗？”
石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死死地瞪了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满脸绝望的吴涯一眼，目光中依旧充满了厌恶和警惕，但更多地，则是对桑吉奶奶那深不可测手段的忌惮。他咬了咬牙，腮帮子鼓动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走！”
他狠狠地一挥手，带着一众心有余悸的手下，悻悻然地退出了竹楼。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阴鸷地看了桑吉奶奶一眼，扔下一句狠话：“桑吉阿婆，今日之事，我记下了！你好自为之！这些外人，必须尽快离开苗疆！否则，别怪我们按寨子的老规矩办事！”
黑苗的人如同潮水般退去，竹楼外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楼内一片狼藉和死里逃生后的寂静。
危机暂时解除，但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吴涯彻底脱力，瘫坐在地，双手支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完全被另一个冰冷、嗜杀的意识所主导，那种对鲜血和毁灭的纯粹渴望，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和绝望。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亲手扼杀了一条生命，也彻底断送了自己回归人性的可能。
融合体内尸性与人性的道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渺茫、更加危机四伏、也更加迫切。而桑吉奶奶口中，那隐藏在洞庭湖浩渺烟波之下的神秘古城，此刻成为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却不容放弃的希望之光。他们必须去那里，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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