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灵植园像被装在蒸笼里，空气黏得能拉出丝。念秋骑着木马在梧桐树荫下转圈，短笛斜插在虎头帽的带子上，红漆木片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他突然勒住“马缰”，指着篱笆外喊：“班主！”
果然，戏班的班主正背着个布包往院里走，青布短褂被汗浸得发深，手里摇着把破蒲扇：“蒙烈老弟在家？”他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里面是套叠得整齐的小戏服，“这是老生特意给孩子做的，说上次在后台看他喜欢，连夜赶制的。”
小戏服是缩小版的老生袍，青灰色的缎面上绣着暗纹的松柏，领口缝着圈软软的绒布，显然是怕磨着孩子的脖子。念秋眼睛瞪得溜圆，丢下木马就去抓戏服，小手在缎面上摸来摸去，奶声奶气喊：“穿！穿！”
丫丫笑着帮他把戏服套在小褂外，长度刚到膝盖，袖子却长了一大截，像拖着两只小灯笼。“你看这针脚，比我绣的荷包还匀净，”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老生的手可真巧。”
班主喝着蒙烈递来的凉茶，扇着蒲扇笑：“他年轻时是戏班的绣工，后来嗓子亮，才改唱老生的。这袍子上的松柏，是他照着灵植园的老槐树画的样，说‘沾沾地气，孩子穿着稳当’。”
正说着，陈默背着药篓跑进来，笛子在篓边晃得欢：“班主！我娘让我问问，今晚《铡美案》的戏服够不够？她把家里的浆糊都熬好了，说要是需要浆领子，她去帮忙。”他看见念秋的戏服，眼睛一亮，“这不是包拯的袍子吗？真精神！”
念秋立刻挺起小胸脯，学着戏台上包拯的样子，把袖子一甩，奶声奶气喊：“开……铡！”
众人都被逗笑了。班主笑得直拍大腿：“这孩子，比咱们戏班的小徒弟学得还快！等会儿去戏台，让老生教你甩水袖，保准像模像样。”
傍晚的戏台前人山人海，比上次庙会还热闹。阿木在台前支了张矮桌，让念秋站在上面，小家伙穿着青灰戏袍，虎头帽换成了老生送的小毡帽，手里攥着陈默给他做的木锏，引得周围的人直叫好。
“你看他那小模样，”丫丫碰了碰蒙烈的胳膊，“刚才在后台，老生教他‘瞪眼’，他愣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眼泪都快出来了。”
蒙烈望着台上的儿子，心里暖得发胀。念秋正跟着老生学走台步，小短腿在台上迈得有模有样，偶尔趔趄一下，自己扶着桌子站稳了，还不忘瞪圆眼睛“哼”一声，活脱脱个小包拯。
《铡美案》开演时，念秋看得格外认真。当包拯唱到“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时，他突然在矮桌上跟着比划，小毡帽歪到一边，木锏挥得呼呼响，引得台下笑声雷动。老生在台上瞥见，特意放慢了唱腔，等他比划完了才接着唱，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中场休息时，老生把念秋抱到后台，给他画了个简易的脸谱——用炭笔在额头画了道月牙，脸颊上扫了点淡墨，看着竟有几分神似。“这叫‘开脸’，”老生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咱们唱戏的，开了脸，就得有模有样，不能含糊。”
念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摸额角的月牙，突然搂住老生的脖子，奶声奶气说：“爷……爷爷，教！”
老生愣了愣，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无儿无女，在戏班唱了一辈子戏，还是头回被人这么叫。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笑着答应：“教！明天就教你唱《打龙袍》！”
散戏回家时，念秋趴在蒙烈肩头睡着了，脸上的脸谱蹭了些在戏袍上，像开了朵墨色的花。陈默跟在后面吹着笛子，调子是《铡美案》里的“清官谣”，笛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清亮。
“你听，”丫丫轻声说，“陈默的笛子越来越有味道了。”
蒙烈点头，看着远处灵植园的灯火，心里突然明白——那些戏文里的忠奸善恶，那些戏服上的针脚，那些笛音里的悲欢，其实都在教孩子们一件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坚守，什么该摒弃。就像老生说的，开了脸，就得有模有样，日子也是这样，得活得明明白白，才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夜风带着戏台的脂粉香，吹得念秋的戏袍轻轻晃。蒙烈低头看了看儿子熟睡的脸，额角的月牙在月光下泛着淡墨色的光，像枚小小的印章，盖在了这寻常的夏夜，也盖在了孩子心里那片刚刚发芽的净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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