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回到公寓的时候,身上带着比昨晚还重的、能钻到骨头缝里的寒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像雨后荒地和灰烬混在一起的冰冷味儿。
我站在玄关,看着他一点声音没有地关上门,把外面早晨的吵闹和阳光都关在外面。
弄完了?我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他就回了一个音,灰白的眼睛转向我。那片空荡荡里头,好像有特别细的能量在转,像死水下面的暗流。一个……吃人害怕和坏情绪的初级幻影。趴在便利店自动门感应器上,放大夜班伙计的累和烦,制造短时间脑子不清醒。
他的解释还是平的,像在念一段跟自己没关系的说明书。可我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那只自然垂着的手,有一小会儿,手指尖的位置变得特别短暂地透明,好像随时会化在空气里消失。
我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有点闷疼。我转身去厨房,默默地倒了杯温水,回来递给他。
喝点水吧。我说。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傻,一个死人,需要喝水吗?
程野低头看了看那杯冒热气的水,又抬起灰白的眼睛看了看我,好像对这个动作有点……不明白。可他还是接过去了。他冰凉的手指碰到温热的玻璃杯时,一点温度变化都没有,他只是做样子地握着杯子,没喝。
你……要吃东西吗?或者,补点别的什么?我不死心地又问,想找出点什么能让我感觉还真实存在的方式。哪怕只是走个过场。
不用。程野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可他停了一下,加了一句,靠近你……就够了。
这话又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耳朵根发烫。我挪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决定。
我今天请假。我拿出手机,飞快地给头儿发了条短信,然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个崭新的、黑壳的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咱们得……弄明白点事儿。关于你,关于现在这些怪事。
我得干点什么。用我最拿手的方式——逻辑、看、记。要不,我可能会被这完全乱套的现实逼疯。
我让程野坐在沙发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他对面,摊开笔记本,拔掉笔帽,摆出了十足的研究分析架势。
好了,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专业又冷静,尽管对面坐的研究对象是我死了三年的发小,咱们从最基础的开始记。体温?
比周围温度低。没定数。程野配合地回答,声音平稳没波动。
我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体温:贼低,没准数。
心跳?脉搏?
心跳\/脉搏:无。
喘气儿?
没必要。能装。
呼吸:不需要,能装。
影子?我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抬头看他。
影子:无。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问:能耐?你昨晚提过,还有刚才用的……灰雾?
程野抬起一只手,一丝比之前清楚点的灰色雾气从他苍白的手心钻出来,像有生命的细绳子,在空中弯弯曲曲地绕,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跟着微微扭动、变冷。
能变成实的,他解释,目光落在自己手心的灰雾上,范围和劲儿……看我自个儿状态。能吃低级怪物,搅和现实感觉。可也可能……被更厉害的反弹,或者……啃我剩下的意识。
我一边记,一边感觉心在往下沉。每一个冰冷的、不是人的回答,都像根小针,扎在我心口上。我正在用最讲理的方式,一条一条地确认并记下我曾经最亲的人的样,和他现在不是人的状况。
能力:玩灰雾。能变实,吃小怪,搅和现实。副作用:可能被反弹,啃脑子。
笔记本上的字,冷冰冰地说着这些。
等笔尖挪到新一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看着他灰白的眼睛,轻声问:那……你死的时候啥感觉,还有……怎么回来的具体过程,还记得吗?
这问题一出,程野立马不吭声了。
那片灰白的眼珠里,原本微弱的、像小火星似的光,一下子灭了,换成了深不见底的、乱糟糟的黑,像有什么特别吓人的东西在里头滚、在说话。他周围的寒气猛地加重,手指尖散出来的灰雾变得又浓又不稳,一丝丝地缠着他的手指头。
我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使劲绷得紧紧的,苍白的皮肤下面像有灰线在飞快地流。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特别痛苦和抗拒的味儿。
我马上停了追问,心像被揪住了。
好了。我立刻放下笔,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带着点后悔,这个以后再说,不急。
我站起来,重新去厨房倒了杯更热点的水,走回来,几乎是硬塞进程野那只没散灰雾的、冰凉的手里。
拿着,暖暖手。我说,语气带着没商量的坚持,虽然我知道,这杯热水对一个死人,可能屁用没有,既暖不了手,也暖不了心。
程野握着那杯热水,灰白眼珠里翻滚的黑,好像慢慢平复了点。他低下头,看着杯子里往上飘、却又在靠近他脸时很快冷却没了的白气,一动不动。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一种说不出的、混着难过、没办法和笨拙关心的暖流,在我俩之间悄悄流。刚才那种理性记录的、近乎冷酷的进程,被这种更原始的感情互动打断了。
过了好一阵儿,程野忽然抬起头,那双灰白的眼睛,准准地住我左耳朵上那枚小小的、简单款式的银色耳钉。
林远。他开口,声音还是干,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像是想要的调子。
我看他。
我想……碰碰它。他说。
我愣住了。这请求,在眼下我俩之间这种又诡异又严肃的气氛里,显得这么突然,可又……这么自然。好像这是程野确认某种联系、确认自己还在的一种本能法子。
我点了点头,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把自己左耳朵完全露在他能看见和够到的地方。
程野抬起那只冰凉的手,动作慢得近乎恭敬。他的手指尖,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枚冰凉的银色耳钉,指尖传来金属的硬感。
然后,他的手指尖,特别轻特别轻地、像最软的羽毛扫过似的,擦过我左耳朵的轮廓皮肤。
那一刹那!
一股特别弱、却清楚得不得了的、像微小电流似的触感,顺着被碰的耳朵,唰地传遍我全身!不是物理上的静电,更像是一种……意识的、感情的、甚至是魂儿层面的轻微哆嗦。好像某个睡着的开关,被这一碰悄悄打开了。
同时,我好像听见了特别远的、从时间那头传来的、细小的碎裂声,又像是某个沉底好久的东西,被这一碰悄悄弄醒了。
程野的手指头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缩了回去。他灰白的眼睛一下子瞪大,虽然还是没瞳孔,可那片混沌里头,却清楚地翻起剧烈的、不敢相信的波纹。他周围的灰雾不受控制地散出一缕,又被他硬压回去。
它……程野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抖,和他平的语调成了鲜明对比,它能让我觉着……更真点儿。好像……抓着啥东西了。
我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耳朵上那冰凉的触感还没全散,那奇怪的感还在身子里微微哆嗦。我看着程野眼里那剧烈晃动的灰白,看着他那张白脸上几乎能叫的情绪印子,心里最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我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左耳上那个一样的耳钉,目光坚决地回看着程野。
它一直是真的。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就像你一样。
程野傻傻地着我,灰白的眼珠里,那微弱的光又亮了,比之前哪回都清楚,都稳。他慢慢地、特别慢地,点了点头。
一种说不出的默契和暖意,在我俩之间无声地流,暂时赶走了那些诡异和不安。
可是,就在这时候——
滋滋……啪!
客厅顶灯的光,毫无预兆地,猛闪了几下,然后一下子全灭了!紧接着,电视机屏幕诡异地自己亮了,屏幕上全是乱跳的、没意义的黑白雪花点,发出刺耳的、让人牙酸的噪音!厨房里,冰箱的压缩机发出一声闷响,不工作了。墙里面,好像传来某种细微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抓挠声,由远到近,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管线,在墙里头飞快地爬!
整个屋子的电器,在这一刻,全乱套了!
程野几乎是瞬间就从沙发上蹦了起来,用一种超出人反应速度的动作,一步跨到我前边,把他那比我高一点的、冰凉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我前面。他周围那股冰冷的寒气猛地炸开,淡淡的灰色雾气像有生命的盾牌似的,以他为中心,迅速漫开,把我俩罩在一个相对独立、好像和外面隔开了的空间里。
他微微抬起头,那双灰白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又扫过四面墙,眼里那片混沌的灰白,像开了锅似的剧烈翻滚起来,放出冰冷又危险的光。
它来了。程野平板的嗓子里,头一回带上了清楚可辨的、如临大敌的沉重,另一个……更厉害的……就在这栋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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