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
在无声的囚笼里,每一秒都被拉长、碾碎,然后重新拼凑成名为“抉择”的沉重实体。
哨兵离开后,房间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信息过载后的短暂宕机,以及各自内心风暴的酝酿。
最终,是孙启明打破了沉寂。他挪动身体,让自己靠得更直一些,尽管这个动作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都说说吧。”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两条路。安全地死在这里,或者,大概率死在外面。”
“头儿,这还用选吗?”赵毅立刻开口,声音带着军人的直率,“关在这儿跟等死有什么区别?那个‘哨兵’说的‘限制措施’,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对程野兄弟……”他看了一眼床的方向,语气顿了顿,但依旧坚定,“反正我受不了这个。宁可出去拼一把。”
李锐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同意。囚笼比战场更消磨意志。”
秦薇没有立刻表态。她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从理性角度分析,留在这里,我们完全被动。‘风险评估’的标准由他们制定,‘处理方案’的解释权也完全在他们手中。程野的状态特殊,他们口中的‘遏制’,很可能意味着我们无法接受的结果。”她抬眼,目光冷静地扫过众人,“但是,选择第二条路,风险是明摆着的。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是基于他们情报的预估,实际可能更高。我们目前状态极差,启明重伤,程野虚弱且不稳定,整体战力不足巅峰时期三成。目标区域情况不明,还要面对净界学会的‘仲裁者’和可能的‘门’相关异常。这几乎是一条绝路。”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升起的些许热血,让现实的残酷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所以,秦姐你的意思是……”李锐问。
“我的意思是,”秦薇看向孙启明,“我们需要更具体的情报,才能评估‘绝路’之中,是否真的存在一丝生机。‘哨兵’显然没有把知道的全说出来。我们需要在给出答复前,尽可能获取更多关于第五块碎片位置、‘门’活性异常、以及他们所谓‘有限度合作’具体内容的信息。”
孙启明点了点头:“和我想的一样。不能稀里糊涂地把命交出去。但是,”他顿了顿,眉头紧锁,“怎么获取?我们被关在这里,与外界隔绝。那个‘哨兵’看起来不是容易套话的角色。”
这时,一直安静听着的我,感觉到程野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动了一下。
我低下头。他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天花板,眼神有些空远,像是在感知着什么。几秒钟后,他微微偏头,视线转向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不是说话。是某种更模糊的意念传递,夹杂着破碎的感知图像。
我努力捕捉那些散乱的碎片:冰冷的金属墙壁之外……更深处……细微的能量流动……规则的脉络……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但让他感到“熟悉”且“渴望”的牵引感。
“程野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我抬起头,对其他人说,“在这个观察站的深处,或者更下方,有某种……让他有反应的东西。可能是能量源,也可能是……类似‘基座’的结构?”
孙启明和秦薇立刻看了过来。
“能更具体吗?”秦薇追问。
我看向程野。他闭了闭眼,眉头微蹙,似乎在集中精神。这一次,传递过来的意念清晰了一些,但仍带着记忆受损特有的滞涩感:“……规则……稳定……压制。下面。很深。有‘碎片’的气息……但不同。更像……‘锚点’。”
锚点?
秦薇眼神一闪:“观察站建立在地下深处,本身就具有隔离和稳定作用。如果下面存在类似‘秩序基座’功能的设施,或者与‘定序之核’同源的‘锚点’,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能长期监控灰域相关异常而不被侵蚀。这也可能是他们信心的来源。”
“如果下面有‘锚点’,那是不是意味着,这里可能也藏着关于其他碎片,甚至关于‘门’的线索?”赵毅推测。
“有可能。”孙启明沉吟,“但我们现在出不去,更别说探查。”
程野的手指又动了动。这一次,传递过来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尝试”意味。非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共鸣……也许……可以……”他的意念断断续续,“很弱……需要……集中……”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紧:“你想尝试和下面的‘锚点’共鸣?不行!你现在的状态太差,强行使用能力,尤其是这种感知共鸣,风险太大!”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眸里映出我的焦虑,却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有安抚,但更多的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意。仿佛在说:这是目前唯一可能获得信息的途径。为了我们。
“林远,”孙启明的声音传来,带着严肃,“程野的想法虽然冒险,但秦薇说得对,我们需要更多情报。如果能确认下面有重要设施或信息,我们和‘哨兵’交涉时,或许能多一点筹码。但是,必须把风险降到最低。程野,你有多少把握?一旦开始,能随时中断吗?”
程野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自己混乱的内在状态。然后,他意念传来:“……可以尝试……很浅的接触。林远……在。”
最后三个字,让我的心猛地一颤。他在告诉我,也是告诉所有人,我的存在是他的稳定器,是他冒险的底线。
我握紧了他的手,深吸一口气,看向孙启明,点了点头。
孙启明环视众人,赵毅和李锐也点头表示同意。
“好。”孙启明下了决定,“程野,量力而行。一旦感觉不对,立刻停止。林远,你盯紧他。秦薇,注意房间内外的任何能量波动或异常。赵毅、李锐,警戒。”
分工明确。压抑的房间内,气氛变得更加凝滞。
程野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他原本就微弱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内敛,仿佛所有的意识都在向内部收缩,集中到体内那四块碎片构成的、脆弱的平衡点上。
最初几分钟,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我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一点。他体内的能量开始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波动起来,不再是混乱的潮涌,而是一种有规律的、试图与外部某物建立联系的“探寻”。
秦薇盯着她那个屏幕依旧闪烁的微型设备,低声道:“检测到极其微弱的、特殊的低频能量脉动,从程野方向散发,穿透了房间结构……方向……垂直向下。强度很低,环境监控设备可能无法识别,或者会被误认为是背景噪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野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苍白中透出一丝不正常的青灰。我的掌心能感觉到他手指微微的颤抖。
“程野,”我忍不住低声唤他,“够了,先停下。”
他没有回应,但眉头蹙得更紧。显然,建立这种微弱共鸣的消耗,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记忆的损伤使得他对自身力量的控制变得更加艰难。
就在我准备强行打断他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双眼猛地睁开,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耀眼的、秩序与混乱交织的暗金色光芒,转瞬即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抽回了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身体蜷缩起来。
“程野!”我连忙扶住他。
“他怎么了?”孙启明急问。
秦薇的设备发出尖锐的短鸣:“接收到一次强烈的反向能量冲击!性质……类似‘基座意识’的标记被触发!但更尖锐,更……具有针对性!”
程野在我怀里喘息着,好一会儿,颤抖才稍微平息。他放下手,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残留的痛苦,但之前空茫的部分,似乎被这次冲击驱散了一些,显露出更清晰的锐利。
“……是‘哨兵’。”他意念传来,带着冰冷的寒意,“他们……不止在观察。下面……有‘基座’的次级节点。节点里……有‘锁’。”
“锁?”我追问。
“……针对‘标记’的锁。”程野的意识流变得清晰了不少,仿佛那次冲击意外地撞开了一些记忆的淤塞,“‘基座意识’给我的信息碎片里……有被追踪和……逆向干涉的风险。下面的节点……能放大这种风险。他们……可能在尝试解析……甚至准备……必要时‘接管’。”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接管?”秦薇的声音都变了调,“你是说,他们有可能通过那个节点,利用你体内的‘基座意识’标记,反过来影响甚至控制你?”
程野缓缓点头,脸色难看:“……刚才的共鸣……触发了节点的被动反应。我感觉到……‘锁’的存在。也感觉到……他们对‘标记’的……研究程度。”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原来,“哨兵”提供的所谓“两条路”,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致命陷阱。留下,可能被“限制”甚至“接管”;出去,则成为他们探索危险区域、同时继续远程监控“标记”的探路石子。
无论怎么选,我们似乎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混蛋!”赵毅低声骂了一句,拳头砸在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孙启明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受伤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好一个‘观察与遏制’机构……真是把我们看得透彻,也算计得透彻。”
就在这时,程野忽然抬手,指尖在空中极其缓慢、艰难地划动。没有光芒,但空气中似乎留下了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弱的能量轨迹。那轨迹复杂而抽象,但隐约构成一个扭曲的符号,以及一串断续的坐标数字。
“……反向捕捉……”程野意念虚弱,但带着一丝成功后的决然,“从节点反馈里……抢到一点……信息碎片。坐标……第五碎片……可能区域。还有……‘门’活性异常……源头指向……同一个方向。符号……是净界学会……在目标区域附近……活动时留下的……某种信标。”
他划完最后一个痕迹,手臂无力地垂下,额头的冷汗已经打湿了鬓角,呼吸急促。
秦薇立刻用设备尽可能记录下那正在迅速消散的轨迹影像。
“干得好,程野。”孙启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虽然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但至少,我们不是完全瞎子了。知道了坐标,知道了净界学会已经介入,还知道了‘哨兵’对我们不怀好意。”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李锐问,“戳穿他们?”
“不。”孙启明摇头,眼神里重新燃起属于指挥官的老练与果决,“戳穿没有意义,只会让冲突提前爆发,对我们更不利。既然他们想利用我们,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这次‘任务’。”
他看向虚弱的程野,又看向我:“程野抢来的信息是关键。我们可以假装接受第二条路,但以此为条件,要求他们提供更多关于坐标区域的情报、必要的装备补给,以及……在任务期间,不得以任何方式激活或利用那个‘节点’和‘锁’来干涉程野。我们必须争取行动上的相对自主权。”
“他们会同意吗?”我问。
“大概率会。”秦薇分析道,“对他们而言,我们外出执行高危任务的价值,远大于立刻撕破脸皮。只要我们表现出‘配合’的态度,并提出看似合理的要求(比如保障任务基础成功率),他们为了促使我们行动,很可能会答应一部分。关键在于谈判的筹码和技巧。”
“我们需要一份清单。”孙启明对秦薇说,“列出我们最急需的装备、药品、情报,以及必须明确的限制条款。重点是针对程野状态的稳定剂,以及能够屏蔽或干扰‘基座标记’被远程探测的装置——哪怕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也要提出来试探他们的技术底牌。”
“另外,”孙启明看向我和程野,语气凝重,“林远,程野,接下来的任务,程野的状态是核心中的核心。你们必须时刻注意,任何与‘基座意识’或‘秩序节点’的感应,都要极度谨慎。程野,尤其是你,感觉有任何异常,哪怕再细微,也必须立刻告诉林远,告诉我们。”
程野靠在我怀里,轻轻点了点头,疲惫但眼神清明。这一次意外的“反向捕捉”,虽然消耗巨大且危险,似乎也让他混乱的记忆和感知得到了一次强制的梳理,虽然谈不上恢复,但至少清醒了不少。
我搂紧他,感受着他单薄身体里传来的微弱但顽强的生命力,以及那份无论记忆如何缺损都未曾改变的、与我紧密相连的羁绊。
“我们会小心的。”我替他说,也对自己说。
二十四小时的期限,在紧张的商议、清单拟定和策略推演中,飞速流逝。
当气密门再次打开,哨兵准时出现时,我们所有人都已经调整好了状态。疲惫依旧,伤痕依旧,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茫然与愤怒,只剩下沉静和隐藏的锐利。
“考虑得如何?”哨兵问,语气平淡。
孙启明上前一步,作为代表,同样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回答:“我们选择第二条路。但是,有几个条件。”
他报出了清单上的关键项,并强调了关于不得利用节点干涉程野的条款。
哨兵静静地听着,目镜后的眼神无法窥视。直到孙启明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装备和基础情报可以部分提供。稳定剂有,但效果无法保证。屏蔽‘基座标记’的装置……理论上存在,但需要时间制备,无法立刻提供。任务期间,我们可以承诺不主动激活节点进行直接干涉,但无法保证节点被动反应或标记自身的异常波动不被监测——这是技术层面的客观限制。”
讨价还价。部分满足,部分预留余地。
最终,双方达成初步协议:观察站提供急需的装备补给、目标区域已知情报、一定剂量的特种稳定剂,并承诺在任务执行期间,未经团队主动求助,不得利用节点对程野进行任何主动干预。团队则需在二十四小时内出发,前往指定坐标区域,优先获取第五块碎片,并尽可能调查“门”活性异常原因,实时回传关键情报。
协议达成,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但潜藏的暗流更加汹涌。
哨兵离开去准备物资。我们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以在有限的走廊区域内熟悉部分即将配发的装备。
程野依旧虚弱,我扶着他慢慢走着。走廊同样是冰冷的金属风格,偶尔能看到其他穿着制服、行色匆匆的人员,但都对我们视而不见。
在一个拐角处,程野脚步忽然顿住,视线投向墙壁上一块不起眼的、印有复杂纹路的金属板。那纹路,与他之前在空中划出的、属于净界学会的信标符号,有细微的相似之处,但更古老,更……“秩序”化。
他盯着看了几秒,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警惕。
“怎么了?”我问。
“……熟悉。”他意念传来,带着不确定,“又……陌生。像……‘基座’的纹路……但被……修改过。这里……不干净。”
不干净。意味着,净界学会的影响,可能比“哨兵”透露的更深,甚至……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号称“独立遏制机构”的内部?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秦薇不动声色地靠近,低声道:“我刚用经过伪装的微摄,拍到了几个路过人员的制服袖口内侧……有非常淡的、几乎洗掉的印记。图案,和程野之前划出的净界学会信标,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结构相似度。”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寒意。
“哨兵”组织,内部可能并不统一,甚至可能已经被渗透。
我们即将踏入的,不仅是一片危机四伏的未知地域,更可能是一个多方势力交织、敌友难辨的致命漩涡。
而程野,带着“基座意识”的标记,揣着四块“定序之核”碎片,无疑将成为这个漩涡中最显眼,也最危险的焦点。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担忧,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意念传来,简单,却沉重如诺言:
“……一起。”
无论前路是更深的地狱,还是渺茫的曙光。
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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