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白云山脚下的白云制药厂,是座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老厂。高大的苏式厂房,爬满藤蔓的红砖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酒精和药材的特殊气味。
陆子谦在门卫室登记时,特意留意了访客登记簿——最近一周,从深圳来的访客有三批,其中一批登记的来访单位正是“深圳华贸公司”。
接待他的是采购科的一位副科长,姓林,四十来岁,说话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
“吴老先生介绍来的?欢迎欢迎!”林科长很热情,泡了上好的凤凰单丛,“陆老板在东北搞运输?那太好了,我们厂确实有些原料要从北方采购。”
寒暄过后,林科长拿出一份清单:“主要是这几样:五味子、刺五加、黄柏,都是东北特产的中药材。我们用量大,每年几十吨,但要求品质高,必须是野生或者仿野生的,人工种植的药效不够。”
陆子谦仔细看了看清单,都是正规中药材,没有问题。
“运输这块,我们车队可以负责。从产地采购到运抵广州,一条龙服务。”他说。
“那敢情好!”林科长很高兴,“不过陆老板,我们采购流程比较规范,需要先报计划,审批,招标,签合同。最快也得下个月才能启动。您先把公司资质和报价单留一份,我们走程序。”
一切都很正常,很正常。
但就在陆子谦准备告辞时,林科长似乎随口问了一句:“陆老板的运输线,除了药材,其他化工原料能运吗?比如……一些制药中间体?”
陆子谦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看是什么中间体了。易燃易爆、有毒有害的,我们不敢运。普通化工原料,手续齐全的话,可以接。”
“哦,那没事,我就随口一问。”林科长笑着起身送客,“主要是现在有些原料采购渠道不稳定,想多找几家可靠的运输单位备用。”
走出制药厂大门,陆子谦回头看了一眼。阳光下,老旧的厂房静静矗立,几个工人推着板车从仓库出来,车上堆着印有“原料”字样的麻袋。
一切都那么正常。
可魏父的提醒,林科长最后那句“随口一问”,还有吴国华特意让他来拜访——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就透着一股不寻常。
他走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先给魏父去了个电话,简单说了制药厂的情况。
“林科长这个人,我们了解过,背景干净,在厂里干了十几年。”魏父在电话那头说,“但他有个堂弟,在广州做化工贸易,去年因为违规销售管制化学品被处罚过。子谦,吴国华让你去制药厂,可能是在试探你——看你懂不懂那些‘化工原料’的门道,看你敢不敢接这种擦边球的生意。”
“如果我接了,会怎样?”
“那你就会进入他的核心圈子。”魏父说,“但也会被绑上他的船。如果不接,他可能觉得你胆子小,不堪大用。”
两难。接与不接,都是考验。
下午,陆子谦乘火车前往深圳。这一次,他心态已然不同。如果说第一次来是探路,这次就是正式赴约——赴一场老狐狸精心布置的棋局。
吴国华没有约在办公室,而是约在罗湖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包间。陆子谦到的时候,老人已经在了,正在慢悠悠地泡功夫茶。
“陆小友,一路辛苦。”吴国华示意他坐下,递过一杯金黄透亮的茶汤,“尝尝,正宗凤凰单丛,和你在制药厂喝的应该不一样。”
陆子谦心里一凛——吴国华连他去过制药厂、喝了什么茶都知道。
“吴先生消息灵通。”
“老了,就剩下这点打听消息的本事。”吴国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制药厂那边,谈得怎么样?”
“林科长很热情,但采购要走流程,最快下个月。”陆子谦如实说,“他问了我能不能运化工原料。”
吴国华抬眼看他:“你怎么回答?”
“我说,手续齐全的可以接。”
“聪明。”吴国华笑了,“既没把话说死,又留了余地。陆小友,你比陈启明那孩子强太多了。他当年就是太心急,什么钱都想赚,结果栽了跟头。”
“吴先生过奖。不知道您说的长远合作,具体是指什么?”
吴国华放下茶杯,从身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看看这个。”
陆子谦接过,是一份中英文对照的意向书。甲方是日本一家叫“大正贸易”的公司,乙方空白,合作内容是从中国东北采购野生药材、优质木材、部分矿产品,运输到日本。预计年贸易额在百万美元级别。
“这是……”
“这是我给你争取的机会。”吴国华说,“大正贸易的社长,是我狱友的儿子。那孩子在狱里跟我学了五年中文,出狱后去了日本,现在做得不错。他信任我,愿意把这个采购代理权交给我指定的人。”
百万美元。1987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陆子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需要做什么?”
“在哈尔滨成立一家进出口公司,我给你提供启动资金和外贸资质。”吴国华说,“你负责在东北组织货源、质量控制、国内运输。我负责海外销售、结算、通关。利润五五分成。”
条件优厚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选我?您完全可以自己找人做。”
“我老了,跑不动了。”吴国华叹口气,“在监狱里二十年,身体垮了。而且,我在东北的关系,大多过时了。你是新人,有冲劲,有眼光,更重要的是——”他深深看了陆子谦一眼,“你懂规矩,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陆子谦翻看着意向书。条款清晰,权责明确,看起来是一份完美的合作协议。但有了之前大豆生意的教训,他知道越是完美的表面,底下可能越复杂。
“我需要时间考虑,也需要请专业人士看看这份意向书。”
“当然。”吴国华表示理解,“我给你一周时间。不过陆小友,机会不等人。大正贸易那边,也有其他人在接触。”
正事谈完,两人开始吃饭。吴国华很健谈,从深圳特区的发展,讲到香港回归的前景,再讲到国际贸易的趋势。他的见解深刻而务实,完全不像坐了二十年牢的人。
“您在狱里,还关注这些?”陆子谦问。
“订了十几份报纸杂志,《参考消息》、《世界经济导报》、《了望》……监狱图书馆没有,我就让家人寄。”吴国华说,“坐牢已经浪费了二十年,不能再与时代脱节。不然出来怎么办?等死吗?”
这话说得坦诚,也让陆子谦对这个老人多了几分复杂的理解。
饭吃到一半,包间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盘水果进来,放下时,悄悄在吴国华手边放了一张折起的小纸条。
吴国华面不改色,等服务员出去后,才展开纸条看了一眼,随即揉成一团,放进烟灰缸里烧了。
“一点小事。”他轻描淡写。
但陆子谦注意到,吴国华烧纸条时,手指微微颤抖。
饭后,吴国华让司机送陆子谦回酒店。车上,陆子谦装作随意地问司机:“吴先生平时都这么忙吗?吃饭都有人找。”
司机是个憨厚的中年人,随口答道:“可不是嘛,吴老先生朋友多,经常有人找。刚才那张纸条,估计又是哪个老朋友递的消息。”
“什么老朋友?”
“那可多了,香港的、日本的、美国的……”司机忽然意识到说多了,赶紧闭嘴,“陆老板,您别介意,我就是个开车的,啥也不懂。”
回到酒店,陆子谦站在房间窗前,看着深圳璀璨的夜景。这座年轻的城市充满了机会,也布满了陷阱。吴国华递过来的橄榄枝,究竟是天梯,还是绞索?
他想起张麻子的话:“这种人最危险,也最可能成事。就看你,能不能驾驭得了。”
手机响起,是赵建国从哈尔滨打来的。
“陆老板,第二批大豆已经装车了,明天出发。”赵建国汇报,“另外,有件事……张老板今天来货运站了,说想见您。我告诉他您去深圳了,他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告诉子谦,南边的果子看着红,但不一定都甜。摘之前,先看看树底下有没有捕兽夹。’”
张麻子又在提醒他小心。
挂了电话,陆子谦从怀里掏出那枚翡翠扳指,对着灯光细看。翠色在灯光下流动,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七号墩非七,三米非三,真在人心。”他低声念着扳指上的刻字。
吴国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真心想提携后辈的睿智长者,还是精心布局的老谋深算者?或者,两者都是?
窗外的深圳,依然灯火通明。而在城市某个角落的一栋别墅里,吴国华正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同样的夜景。他手里拿着一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文件,上面是陆子谦在哈尔滨的所有社会关系、经济活动记录,甚至包括他倒腾国库券的详细数据。
文件最后一行,用红笔写着批注:
“目标疑有超越年龄的商业直觉与风险预判能力,背景调查无异常。建议:可深度合作,但需持续观察。如不可控,及时切断。”
吴国华拿起红笔,在“可深度合作”下面划了一道线,然后在旁边写下两个字:
“已定。”
他放下笔,拨通了一个国际长途。
“是我。那个东北的年轻人,我选定了……对,就是陆子谦……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合作可以深,但线不能过……这是底线。”
挂了电话,老人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
就像他的人生,光明与黑暗,永远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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