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指尖拂过那本宋版《陶渊明诗集》的封面,泛黄的纸页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墨迹虽淡却筋骨犹存。她抬眸看向宝玉,眸中似有流光闪动:“这般珍品,宝哥哥从何处得来?我记得父亲书房里也藏过一本,只可惜后来不知辗转到了何处。”
宝玉见她欢喜,心中也松快了些,笑道:“是前几日茗烟去书市淘来的,说是从一个败落的旧家手里收的。我想着妹妹素爱陶公的诗,便借来与你瞧瞧。”他刻意用了“借”字,免得她因“无功受禄”而推拒。
黛玉果然未曾推辞,只将书卷轻轻捧在怀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多谢宝哥哥。我定会好生保管,看完便还你。”她说着,起身邀他,“外面风大,进屋坐吧。紫鹃,给宝哥哥沏杯雨前龙井。”
潇湘馆的内室比外间更显清雅。靠窗摆着一张梨花木书桌,上面铺着素色宣纸,砚台里还残留着新鲜的墨痕,显然是刚用过不久。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草图,笔法飘逸,倒有几分黛玉自己的风骨。
宝玉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宣纸上——上面写着半首诗,字迹娟秀,正是黛玉的笔迹。那诗是:“秋窗风雨夕,落叶满阶除。空堂人寂寂,孤灯照影孤。”
字里行间,满是深秋的萧瑟与孤寂。
黛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颊微微一红,伸手便要将纸收起:“不过是闲来无事涂鸦,让宝哥哥见笑了。”
“妹妹何必藏?”宝玉按住她的手,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指腹,只觉微凉,便像触电般缩回了手,语气却依旧平静,“这诗写得好,意境全出。只是……”
他顿了顿,见黛玉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便继续道:“只是读来太过凄苦了些。陶公曾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样是独处,却有股自得的豁达。妹妹这般才情,若能多些生机,想必更妙。”
这话虽是直言,却并无半分轻薄之意,反而带着几分真诚的惋惜。
黛玉握着宣纸的手指紧了紧。自来荣国府,人人都赞她诗才高绝,却从未有人说过她的诗“太过凄苦”。那些藏在字句里的孤寂与不安,她以为无人能懂,却不想被眼前这个“性情突变”的宝哥哥一语道破。
她抬眸看向宝玉,见他眼神清澈,带着几分坦荡,不似作伪。心中那点因被说中心事而生的羞恼,竟渐渐淡了,反倒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来。
“宝哥哥这话,倒像是父亲从前说过的。”黛玉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父亲常说,作诗不仅是遣怀,更是养性。若一味沉溺于悲秋伤春,反倒落了下乘。只是……”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身处异乡,身不由己,又怎能真的豁达?”
宝玉心中一动。他想起林如海的身份——前科探花,巡盐御史,能教女儿看公文、辨人心,想来也不是寻常的迂腐文人。黛玉的“务实”,原是有家学渊源的。
“妹妹此言差矣。”宝玉斟酌着词句,“所谓豁达,并非要强颜欢笑,而是能在逆境中寻得自在。就像陶公,虽‘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却能‘晏如也’,这便是心境的力量。妹妹寄居在此,虽有不如意,却有老太太疼爱,有姐妹们相伴,总好过陶公归隐时的孑然一身吧?”
他刻意避开“寄人篱下”的刺,只从积极处引导,既给了她台阶,又点出了她并非真的孤立无援。
黛玉沉默了。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半晌才轻声道:“宝哥哥说得是。是我钻了牛角尖了。”她拿起桌上的笔,蘸了蘸墨,在那半首诗后添了两句:“忽闻竹外鸟,啼破一窗秋。”
笔锋一转,先前的萧瑟竟淡了许多,添了几分灵动。
宝玉见了,笑道:“这便好了!有鸟啼破秋寂,便有了生气。妹妹这才是真的悟了。”
黛玉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将宣纸叠起,轻声道:“不过是依着宝哥哥的意思改的,算不得什么。”
这时,紫鹃端着茶进来,见两人相谈甚欢,不由得笑道:“姑娘和二爷这话说得投机,倒让我想起前儿宝姑娘来,也是和姑娘说了许久的话呢。”
提到宝钗,宝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只淡淡道:“宝姐姐贤德,只是我与她谈论的,多是些家常琐事,不似与林妹妹这般,能在诗文中见真意。”
这话虽是无心,却像一颗小石子,在黛玉心湖里漾起圈圈涟漪。她垂下眼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去眸中的微光。
两人又说了些关于诗词的话,宝玉谈及历代诗人的生平与创作背景,从屈原的《离骚》说到杜甫的“三吏三别”,引经据典,条理清晰,竟比府里的塾师说得还要透彻。黛玉听得入了神,时不时提出些自己的见解,两人竟是越谈越投机。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宝玉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我该回书房了。妹妹若有闲暇,可多看看那本陶集,或许能有新的感悟。”
黛玉送他到院门口,点头道:“我会的。宝哥哥也早些歇息,莫要太过劳神。”
看着宝玉的身影消失在竹影深处,黛玉才转身回屋。紫鹃跟在她身后,笑道:“姑娘,依我看,二爷这次是真的变了。从前他哪会说这些正经话?更别说捧着书本啃了。”
黛玉没有说话,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宋版《陶渊明诗集》,轻轻翻开。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菊花瓣,想来是前主人留下的。她指尖抚过那花瓣,想起宝玉方才说的“豁达”二字,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或许,他真的不一样了。
宝玉回到梨香院旁的书房时,见茗烟正守在门口,一脸焦急。
“二爷,您可回来了!”茗烟迎上来,“方才李才来过,说老爷让您明日辰时去外书房,说是要考校您的功课呢!”
宝玉并不意外。贾政这是按捺不住,要亲自验验他的成色了。
“知道了。”他淡淡道,“你去把《论语》取来,我再温一遍。”
茗烟应了声,忙去书架上找书。宝玉走进书房,见桌上的烛火摇曳,映得满室的书影忽明忽暗。他坐下,翻开《论语》,目光落在“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一句上,不由得想起白日里与黛玉的谈话。
他知道,改变黛玉的命运,不能只靠几句安慰的话。他必须尽快在贾府站稳脚跟,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护住她。而眼下,通过贾政的考校,便是第一步。
次日辰时,宝玉准时来到贾政的外书房。贾政已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张空书桌,显然是为他准备的。
“父亲。”宝玉行礼。
贾政点点头,指了指书桌:“坐下吧。今日我且考你一段《论语》。”他拿起一本《论语》,随意翻开一页,“便背‘为政篇’吧。”
宝玉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随即开口背诵:“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他背得流畅自然,一字不差,连语气的停顿都恰到好处,不似死记硬背,倒像是真的理解了其中深意。
贾政的眉头渐渐舒展,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示意他继续。
宝玉一口气背完了整章“为政篇”,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入耳。
“停。”贾政开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你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玉略一思索,道:“儿子以为,这句话说的是治理百姓的道理。若只用政令和刑罚来约束,百姓或许会免于犯错,却不会有羞耻之心;但若用道德引导,用礼仪规范,百姓便会有羞耻之心,进而自觉地走上正途。这是孔子‘仁政’思想的体现,强调教化的重要性。”
“说得不错。”贾政点点头,又问,“那你再说说,这道理放在治家上,是否适用?”
宝玉心中一凛。贾政这是在考他如何治家了。他沉吟道:“治家与治国,道理相通。若一味用规矩压人,下人或许会表面顺从,暗地里却可能阳奉阴违;但若能以宽厚待人,以情理服人,让下人知荣辱、明是非,家宅自然安宁。就像贾府,人口众多,若事事都要严苛计较,反而容易生乱。”
这话隐隐点出了贾府管理上的弊端,却又说得极为委婉。
贾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原以为宝玉只是死记硬背,没想到竟能举一反三,还对治家有自己的见解。他沉默片刻,道:“你能有此见解,也算没白读书。只是……”他话锋一转,“光有见解不够,还需有践行的能力。你既说要治家以宽,可知府里近日有哪些不妥之处?”
宝玉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校。他想起前几日向袭人打听的财务状况,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儿子不敢妄议府中事务,只是偶然听袭人说,各房的月钱发放时常不准时,有时还会少那么一两文。虽是小钱,却难免让下人寒心。”
贾政的脸色沉了沉。他虽不管内宅琐事,却也知道这些猫腻,只是懒得深究。没想到宝玉刚读书几日,竟连这个都查知了。
“你说得对。”贾政语气严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小钱看似不起眼,积少成多,便是大亏空。更重要的是,伤了人心,坏了规矩。”他看着宝玉,“此事你既知道了,可有什么法子?”
宝玉心中一动,机会来了。他道:“儿子以为,可仿前朝‘鱼鳞册’之法,将府中各项收支一一登记在册,何人领了多少月钱,何时发放,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再派可靠之人定期核查,自然能杜绝虚报克扣之事。”
“鱼鳞册?”贾政有些意外,“那是用于登记田产的,你倒会活学活用。”他沉吟片刻,“此法可行。只是……谁来负责此事?”
“儿子愿一试。”宝玉语气坚定,“反正儿子每日读书之余也有闲暇,可先从整理账目做起,若有成效,再请父亲定夺。”
贾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权衡利弊。半晌,才缓缓道:“好。我便给你这个权。你可调动账房的账本,也可询问各房管家,但不可耽误学业。若三个月后,账目仍无起色,你便……”
“儿子甘愿受罚。”宝玉接口道,语气没有丝毫犹豫。
贾政点点头:“去吧。”
宝玉退出外书房时,只觉得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不仅在贾政面前展现了能力,更拿到了整顿贾府财务的钥匙。这不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将来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黛玉,守护这个摇摇欲坠的贾府。
刚走到廊下,就见王熙凤带着平儿迎面走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状元郎’吗?”王熙凤笑着打趣,眼神却在他脸上打转,“刚从老爷书房出来?看老爷那脸色,想必是考得不错?”
“劳凤姐姐挂心,只是侥幸过关罢了。”宝玉客气地回道。
王熙凤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什么侥幸?我就知道,我们宝玉是块读书的料!对了,方才听账房的人说,老爷让你管账目?这可真是新鲜事!要不要姐姐给你搭把手?”
宝玉知道,王熙凤这是在试探他。府里的财务,她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自己要动这块蛋糕,她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多谢凤姐姐好意,”宝玉笑道,“只是儿子初来乍到,还是先自己摸索着来,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请教姐姐。”他态度恭敬,却寸步不让。
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换上笑脸:“那也好。只是宝玉你可记着,这府里的账目,可不是那么好算的。若真遇到难处,千万别硬撑着。”
“儿子省得。”宝玉点头,与她告辞。
看着宝玉离去的背影,平儿轻声道:“奶奶,这宝二爷,倒真像是换了个人。从前连算盘都不会拨,如今竟要管账目了,还提到了什么‘鱼鳞册’,听着就唬人。”
王熙凤嘴角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变得深邃:“是换了个人。不仅换了性子,还多了些心思。看来,这荣国府往后的日子,要热闹了。”她顿了顿,对平儿道,“去,把府里近三年的账目都给我取来,我倒要看看,我们这位宝二爷,究竟有多大能耐。”
平儿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
宝玉回到书房时,茗烟正等得着急。见他回来,忙递上一杯热茶:“二爷,怎么样?老爷没为难您吧?”
宝玉接过茶,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心里。他笑道:“不仅没为难,还交给我一件差事。”他将整理账目的事说了一遍。
茗烟又惊又喜:“二爷真厉害!这可是府里的大事!只是……那些管家婆子个个精明得很,怕是不会轻易配合吧?”
“不配合也得配合。”宝玉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有父亲的话,她们不敢公然违抗。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往后这书房,怕是更不太平了。”
他知道,王熙凤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靠着虚报账目获利的管家婆子,也定然会给他使绊子。但他不怕——他有现代的管理学知识,有对历史的洞察,更有必须成功的决心。
正说着,袭人来了,手里捧着一件披风:“二爷,天凉了,披上吧。方才我去给老太太回话,听鸳鸯姐姐说,宝姑娘明日要过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顺便想请教二爷几句诗。”
宝玉眉头微蹙。宝钗这时候来,怕是也与自己管账目的事有关。他淡淡道:“知道了。若她来了,便说我在忙账目,改日再谈诗。”
袭人愣了愣,想说什么,却见宝玉眼神坚定,便把话咽了回去,只道:“是。”
待袭人走后,茗烟凑过来,小声道:“二爷,宝姑娘毕竟是亲戚,这般拒之门外,怕是不好吧?”
宝玉看向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边染成一片金红。他轻声道:“我现在要做的事,容不得半分分心。无论是谁,只要挡了我的路,都只能暂时疏远。”
他的目标很明确——站稳脚跟,护住黛玉,保住贾府。为此,他必须舍弃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情,哪怕会被人误解。
夜色渐深,书房里的烛火却依旧明亮。宝玉坐在书桌前,摊开府里的账目,开始一笔一笔地核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旁人看来枯燥无味,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个个等待破解的密码。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漫漫,挑战重重,但他不会退缩。
因为他记得黛玉今日改的那句诗——“忽闻竹外鸟,啼破一窗秋”。
他要做那只鸟,啼破笼罩在黛玉心头的秋意,啼破笼罩在贾府上空的阴霾。
他拿起笔,在账本上写下第一个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状元穿成宝玉:我护黛玉不悲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