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雪总比别处落得缠绵,似是舍不得扰了这深宅大院的静谧。西跨院书房的窗纸被雪光映得发白,贾宝玉伏在案前,指尖捏着的狼毫悬在半空,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点,像粒被冻住的星子。他面前摊着的《府试策论汇编》已被红笔圈点得密密麻麻,最边角的空白处,还挤着几行小字——是凌晨时突然想起的“漕运改良补论”,怕天亮忘了,摸黑凭着月光写的,字迹歪扭却透着股急切。
“二爷,该添炭了。”袭人端着炭盆进来时,见他袖口沾着墨,鬓角还挂着点未干的水汽,忍不住放轻了脚步。炭盆刚往炉边一搁,屋里便腾起股暖雾,混着案头墨锭的清苦气,倒比廊下的梅香更让人安心。
宝玉“嗯”了一声,目光没离开书页。这是他从贾政书房借来的孤本,收录了近三十年的府试真题,其中“江南漕运”一题被前几任主人批注得尤其细致,从“河道淤塞的成因”到“漕丁工钱的克扣比例”,连“船头挂的避水符样式”都记了笔。他正对着其中一条批注出神——“漕运之弊,不在水浅,在人贪”,字迹苍劲,像是用力刻在纸上的。
“这批注是谁写的?”宝玉抬头问,指尖划过那行字,纸页边缘已被磨得发毛。
“像是前明徐阁老的手笔。”袭人在一旁收拾散落的纸卷,随口道,“昨儿我听茗烟说,林姑娘的父亲林老爷,当年巡盐时就上过三道疏论漕运,只是没被朝廷采纳。”
宝玉眼睛一亮,猛地直起身:“你怎么不早说?”他记得黛玉那只紫檀木匣里,藏着林如海的《巡盐札记》,前几日黛玉只让他看了“盐价核算”的部分,说“漕运太枯燥,你未必耐烦”。此刻想来,那札记里定有关于漕运的干货。
“这就去潇湘馆!”他抓起件厚披风就往外走,袖口的墨渍蹭在披风上,像朵刚绽的墨梅。
“雪还没停呢!”袭人追出去时,他已踩着雪冲进了回廊。雪粒子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倒让脑子更清醒了。他想起昨日柳砚送来的信,说“今年府试主考官是李御史,早年管过漕运,最恨空谈”,若能在策论里掺些林如海的实务见闻,定能让考官眼前一亮。
潇湘馆的竹影在雪地里抖着碎光,黛玉正临窗写《洛神赋》,见他掀帘进来,肩头落满雪,忙让紫鹃取干布来擦:“这么大的雪,跑什么?”
“你的《巡盐札记》,借我看看漕运部分。”宝玉搓着手,眼睛瞟向书架,“徐阁老说‘漕运之弊在人贪’,林姑父当年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黛玉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滴落在“翩若惊鸿”的“鸿”字尾尖,晕成个小墨团。她放下笔,从匣子里抽出两册蓝布封皮的札记:“你看得懂吗?这里面全是账册,枯燥得很。”
“我就看漕运那几页。”宝玉接过札记,指尖触到布面的暗纹,是林如海惯用的缠枝莲纹样。翻开第一册,果然在“嘉靖三十七年秋”的记录里找到了关于漕运的记载——“九月初三,查得漕丁月钱原定三百文,实际到手仅百五十文,余者被漕帮头目分润,漕丁多有逃亡,致船期延误”。字迹清秀,却透着股冷意,旁边还画了张简单的账目图,“头目得七十文,管事得五十文,押船官得三十文”,算得明明白白。
“这就是‘人贪’的证据!”宝玉拍着案,引得砚台里的墨都晃了晃,“徐阁老的批注没说错!”他忽然想起策论该怎么写了——先引《史记·河渠书》说漕运的重要性,再用林如海的账册证明“贪腐是根由”,最后提“改革之法”:“定工钱、查账目、设漕运御史巡查”,既有古籍支撑,又有实务数据,定能胜过那些空谈“疏河道、造新船”的泛泛之论。
黛玉见他眼里发亮,像揣了颗小太阳,忍不住笑道:“看把你急的,府试还有半月呢。”她取过一张宣纸,研墨写道,“我爹说‘漕运改革,难在动既得利益者的奶酪’,你策论里别写得太尖锐,李御史虽是直臣,却也怕‘结党’的嫌疑。”
“我知道。”宝玉点头,想起柳砚的叮嘱,“就说‘需缓缓图之,先从核查账目始’,不提‘严惩’,只说‘厘清’,这样不得罪人。”他边说边往札记上贴便签,“这里的漕丁工钱数据,我要抄回去;还有这个‘漕船空载率’,原来有三成船是虚报载货量,用来偷运私盐——这个也得写进策论!”
紫鹃端来姜茶时,见两人头挨着头在札记上划重点,宣纸散落一地,忍不住打趣:“姑娘前儿还说‘二爷不爱看枯燥账册’,这会子倒比看话本还上心。”
黛玉脸颊微红,推了推宝玉:“快抄你的,抄完了我还有事问你。”
“什么事?”宝玉笔不停。
“你上次说的‘寒门学子资助法’,我爹的札记里也提过,说‘可设乡学廪膳,由县府按月发米’,你策论里要不要加这段?”黛玉指着札记另一处,“李御史当年就是靠乡学廪膳才考中的,见了这个定会动心。”
宝玉抄得更欢了,墨笔在纸上飞,把“乡学廪膳”的具体做法也记了下来:“每月发米二斗,钱五十文,由里正监督发放,防克扣”。他忽然觉得,这些密密麻麻的账册和批注,比戏文里的才子佳人有意思多了——每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每条批注里都藏着前人的碰壁与琢磨。
雪停时,宝玉抱着抄满的纸卷回西跨院,夕阳把雪染成金红色,像泼了壶暖酒。袭人见他袖口的墨渍混着雪水,在披风上洇出片深色,忙接过纸卷:“这就抄了这么多?手都冻红了。”
“快拿炭火来,我要趁热把策论框架搭起来。”宝玉搓着冻得发僵的手,眼睛盯着纸卷上的“漕运数据”,“先写‘漕运对国计的重要性’,再用林姑父的账册证明‘贪腐之弊’,最后提‘三步走改革法’——查账、定规、设御史。”他边说边在纸上画思维导图,“第一步查账,要引用‘漕丁工钱被克扣五成’的具体数据;第二步定规,参考‘乡学廪膳’的监督法;第三步设御史,就用李御史当年的‘漕运巡查章程’。”
袭人在一旁研墨,见他写着写着,忽然停笔皱眉:“怎么了?”
“缺个开头。”宝玉敲着额头,“策论开头得有气势,最好能引句前人的话,既点题又不俗。”他翻遍了案头的《论语》《资治通鉴》,不是太泛就是太偏。
正犯愁时,茗烟冒雪跑进来,手里举着本《明臣奏议》:“二爷,柳公子让人送这个来,说‘或许能用得上’。”
宝玉翻开一看,是本手抄的奏议选,其中一篇是海瑞的《漕运疏》,开头写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漕运者,运天之所食,哺国之民也。”
“就是这句!”宝玉拍案,海瑞是出了名的硬骨头,用他的话开篇,既点出漕运的重要性,又暗合李御史的直臣脾气,再合适不过。他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落下时,带着股笃定的力道: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漕运者,运天之所食,哺国之民也。然近岁漕运多弊,非水浅之过,实乃人贪之故……”
墨香混着炭火的暖意漫开来,窗外的残雪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宝玉写得入了神,竟没察觉黛玉悄悄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件绣好的暖手炉,炉上绣着只衔着书卷的兔子——是她照着他伏案苦读的样子绣的。
“别熬太晚。”黛玉把暖手炉放在案边,轻声道,“李御史虽重实务,却也不喜策论太满,留三分余地才好。”
宝玉抬头,见她鬓角沾着雪,想来是刚从贾母那里回来。他抓起暖手炉揣进怀里,热度顺着衣襟漫到心口:“你怎么知道我在用海瑞的奏议?”
“柳砚让人送书时,顺带说了句。”黛玉拿起他写的策论开头,指尖划过“人贪之故”四字,“这里可以再柔些,改成‘吏有私心,法有疏漏’,既点了问题,又没那么冲。”
宝玉琢磨着改了,果然顺眼多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张纸:“这是我算的‘漕运改革成本’,按林姑父的账册,查账需增派二十人,每人月钱二百文,一年就是四十八两——你帮我看看,这个数对不对?”
黛玉接过纸,见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算式,忍不住笑:“你连这个都算?策论里不用写这么细,提‘需增廉吏核查,费由国库出’就行。”
“可我觉得,连成本都算不清,怎么说服人?”宝玉较真道,“李御史管过漕运,定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写细了才显诚意。”
黛玉没再劝,只拿起笔帮他核对数字:“这里算错了,二十人是每月二百文,一年该是四十八两,你写成五十八两了——果然是个马大哈。”
两人对着账本核到月上中天,雪又下了起来,落在窗上沙沙响。宝玉把改好的策论念给黛玉听,她时而点头,时而皱眉:“‘设漕运御史’那段,最好提‘可从寒门选官’,李御史最恨勋贵子弟占着职位不干事。”
“对!”宝玉连忙添上,“选寒门出身者,知民间疾苦,不易贪腐。”
等他终于放下笔,窗外的雪已积了半尺。黛玉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指尖,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锦囊:“给你的,里面是防手冻的药膏,我娘传下来的方子。”
宝玉接过来,锦囊上绣着株腊梅,针脚细密。他忽然觉得,这府试哪是他一个人在考,这些批注、账册、提醒,还有指尖的药膏香,都像是替他攒着劲儿呢。
回到西跨院时,袭人已经睡下,书房的灯却亮着——是贾政。他披着件厚氅,正翻宝玉写的策论,见他进来,指了指其中“寒门选官”那段:“这里提得好,李御史当年就是寒门出身。”
“父亲怎么还没睡?”宝玉有些慌,怕他责怪自己熬夜。
“我看你灯亮着,就过来看看。”贾政放下策论,语气缓和了些,“你这策论,比前几日写的‘吏治’篇扎实多了,只是……”他顿了顿,“别学你林姑父,太刚易折。漕运改革那句,改成‘徐徐图之,以待天时’,更稳妥。”
宝玉茅塞顿开,连忙改了。贾政看着他改完,又道:“明日让柳砚把你这策论带给李御史的门生看看,听听他们的说法——别让人觉得咱们贾府的子弟只会死读书。”
这是贾政头次主动为他的科举铺路,宝玉心里一热,低头应着,眼眶有些发潮。等贾政走后,他对着改了又改的策论,忽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和账册,都活了过来,变成了林如海灯下算账的身影,变成了徐阁老挥笔的苍劲,变成了黛玉核数字时认真的侧脸。
雪还在下,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宝玉把策论誊写清楚,用红绳捆好,放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砚台里的墨结了层薄冰,他呵了口气,搓搓手,又拿起《府试策论汇编》——还有十五天,他得把“农田水利”“吏治整顿”也啃透。
窗外的雪光映着他的影子,比前几日又高了些,像是在纸上站成了棵蓄势待发的树,只等春风一吹,便要往上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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