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华阁的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种属于过去的、被精心封存的冷香。沈绮梦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一个贸然闯入古老墓穴的盗贼，每一次呼吸都沾染着原主人不容亵渎的气息。姐姐沈绮罗的存在感无处不在——书架上按特定序列排列的书籍，武器架上保养得锃亮冰冷的器械，甚至连窗台上那盆顽强生长的绿植，都仿佛遵循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姐姐的独特韵律。
她被安置在这里，像一个被摆放在祭坛上的、等待被赋予意义的物品。
沈君恒那条关于私人酒会的指令，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预示着某种她无法逃避的命运即将开启。
第二天下午，预兆降临。
来的不是普通的造型师，而是两位神情肃穆、动作精准利落的中年女人。她们提着特制的银色工具箱，沉默地向沈绮梦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眼神如同扫描仪般在她身上逡巡，带着评估一件物品的冷静。
“绮梦小姐，大少爷吩咐，我们来为您准备今晚的酒会造型。”为首的女人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感起伏。
沈绮梦被动地被引到梳妆台前坐下。巨大的镜面映出她苍白不安的脸，以及身后那两个如同执行程序般展开工作的女人。
一切开始偏离她所熟悉的轨道。
她们带来的礼服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而是一条剪裁极简、线条利落的墨绿色丝绒长裙，款式……与沈绮罗在一次非公开场合被拍到时穿过的某条裙子，惊人地相似。首饰盒里躺着的，也不是娇俏闪亮的钻石，而是一对造型古朴、镶嵌着暗色翡翠的耳钉，以及一条同系列的细链——沈绮梦认得，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姐姐成年后便一直佩戴。
“这……不是我的风格。”沈绮梦看着镜中那被套上陌生华服的自己，声音微弱地抗议。
负责服饰的女人手上动作未停，语气依旧平板：“这是大少爷亲自挑选的，很适合您。”
很适合“您”？还是很适合扮演“她”？
沈绮梦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接着是妆容。她们摒弃了所有能增添柔美或活力的色彩，粉底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色覆盖得近乎没有血色，眼妆强调了她与沈绮罗相似的、略显清冷的眼型轮廓，却刻意弱化了那份属于她自己的、时常流露出的怯懦与不安。唇色被涂成一种干燥玫瑰般的哑光色调，与姐姐惯用的口红色号，几乎一致。
镜子里的人，开始一点点褪去“沈绮梦”的痕迹，向着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靠拢。一种强烈的异物感攫住了她。
然而，最致命的一击，发生在最后。
其中一个女人从随身携带的、带有恒温功能的小型保险箱里，取出了一个沈绮梦无比熟悉的、深蓝色磨砂玻璃瓶——那是沈绮罗专用的定制香水，“雪松与冷月”。清冽，疏离，带着一丝不易靠近的锋芒，是姐姐标志性的气息之一。
“不……”沈绮梦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不要用这个……”
使用姐姐的香水，这比穿上她的衣服、模仿她的妆容，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侵占和涂抹。这会彻底模糊她与姐姐之间那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界限。
女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大少爷特意嘱咐，务必使用这款香水。他说……”她顿了顿，似乎在复述一句原话，“……这能帮助您更快进入状态。”
帮助她进入状态？
进入什么状态？扮演她死去的姐姐的状态？
冰冷的绝望如同细密的针，扎进沈绮梦的四肢百骸。沈君恒不仅要她形似，还要她神似，连气息都要完全复制。他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可以随时取用的赝品。
她没有再反抗。反抗是徒劳的，只会招致更冷酷的镇压，或者……唤起那晚他眼中令人恐惧的疯狂。她闭上眼睛，任由那带着凉意的喷雾落在她的耳后，颈侧，手腕。
清冷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微苦的草木根茎味道，瞬间将她包裹。这熟悉到让她心颤的味道，此刻却像一件湿冷的、不属于自己的外皮，紧紧贴附在她的肌肤上，渗入她的呼吸。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胃部翻搅着，几乎要呕吐出来。属于沈绮梦的、那微弱而独特的个人气息，被彻底覆盖、湮灭了。
当她再次睁开眼，看向镜中时，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恍惚。
镜子里的人，穿着姐姐风格的衣服，化着姐姐风格的妆容，散发着姐姐独有的气息。眉眼轮廓在精心的修饰下，与记忆中的沈绮罗有了七八分的重叠。只剩下那双眼睛，瞳孔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无法被完全掩盖的、属于沈绮梦的惊恐与无助，像落在完美复制品上的、一道细微的裂痕。
“很好。”负责妆容的女人端详着镜中的成果，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满意的神色，“请您保持这种状态。”
保持这种……失去自我的状态吗？
就在这时，沈君恒走了进来。
他似乎刚刚处理完事务，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的目光越过房间里的其他人，直接落在梳妆台前的沈绮梦身上。
那一瞬间，沈绮梦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是恍惚？是追忆？还是一丝……近乎残酷的满意？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验收一件刚刚完工的作品。然后，他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耳垂那对翡翠耳钉上，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耳钉的角度，动作自然得仿佛他做过无数次——或许，他确实曾为真正的沈绮罗调整过。
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冰凉的耳垂，带来一阵战栗。
“眼神。”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温度，“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情绪。绮罗看人时，不会躲闪。”
沈绮梦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姐姐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些许疏离的眼神。
“步伐放缓，肩背挺直。她不会像你这样缩着肩膀。”
“少说话，必要时，言辞简洁，语气放缓半拍。”
“微笑的弧度，不要太大，像这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一条条地、冷静地纠正着她与“原型”之间的偏差。他的语气没有责备，没有不耐，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要求。他不是在教导妹妹，而是在打磨一件工具，务必使其最大限度地发挥替代品的功用。
沈绮梦麻木地听着，机械地调整着自己的姿态，眼神，甚至细微的表情肌肉。每一次调整，都像是在用刀子，将属于“沈绮梦”的部分一点点剜去，再强行嵌入属于“沈绮罗”的模子。
痛苦吗？
是的，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缓慢而持久的痛苦。
但比痛苦更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迷失。她看着镜中那个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姐姐的影子，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慌——再这样下去，真正的沈绮梦，会不会就此彻底消失？迷失在这精心构建的、属于他人的躯壳里？
“够了。”不知过了多久，沈君恒终于停止了“指导”。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终于透过她这身皮囊，看到了他想看到的那个幻影。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凝华阁。
房间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雪松与冷月”的香气，以及镜子里那个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人偶。
沈绮梦缓缓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触摸着镜面，指尖感受到一片冰凉。
镜中人也在触摸她。
那到底是谁？
是她吗？还是……一个她被迫开始扮演的、永远无法摆脱的幽灵？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镜中那张越来越像姐姐的脸。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让泪水落下。
因为姐姐沈绮罗，很少流泪。
而她，正在努力成为“她”。
在这场无声的模仿中，沈绮梦感觉到，有一部分真实的自己，正无可挽回地，沉入了一片名为“沈绮罗”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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