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轻响,硬壳笔记本被合上。那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为一段尘封的岁月画上了休止符。
沈绮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正在努力成为林梦的她——维持着合上日记本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她就那样僵直地坐在竹椅上,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鼓噪着,一声高过一声,试图填满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炽烈的阳光透过古老的窗棂,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却照不进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眸。
她没有哭。眼眶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仿佛所有的泪水,早已在过去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流尽了,耗干了。只是胸口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死死堵住,闷得她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传来沉钝而绵长的痛感,如同陈旧的内伤在阴雨天反复发作。
原来,那些被她用尽力气刻意压抑、试图强行遗忘、甚至以为已经成功摆脱的过往,曾经如此鲜活、如此清晰地被记录在这方寸之间。日记本里的每一个字,此刻都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把把生锈的、带着倒刺的钝刀,在她早已结痂的心上反复地、缓慢地刮擦。不是利落的切割,而是更加残忍的凌迟,带来一种迟来的、却因此更加深刻入骨的痛楚。那些文字无声地嘲笑着她曾经的天真与愚蠢。
她曾经那么卑微地、虔诚地爱过他啊。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仰望海市蜃楼,像深井里的青蛙仰望遥不可及的星辰,将偶尔施舍般掠过她身上的一瞥,都当作是救赎的甘霖。她曾经那么努力地、近乎偏执地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他喜欢的样子,磨平自己的棱角,掩盖自己的光芒,心甘情愿地套上另一个人的外壳,哪怕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名为“沈绮梦”的自我正在一点点碎裂、消亡。她曾经那么渴望,那么卑微地乞求过,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区别于“沈绮罗替身”的、独属于她沈绮梦的认可——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句温和的话语。
可换来的呢?
是一次比一次更冰冷的审视,是永无止境的“比不上绮罗”,是深入骨髓的失望,直至最后那句将她彻底打入地狱的、不带任何温度的“棋子”,和那个在病榻前、在她最脆弱时,毫不犹豫、毫不留恋抽离的背影。
阅读这些日记,无异于亲手拿起手术刀,冷静而残酷地将自己那颗看似已经愈合、实则内里早已溃烂的心脏再次剖开。她被迫直视里面曾经如何的血肉模糊,如何的脓血横流,如何在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的循环中,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痛吗?
岂止是痛。是痛彻心扉,是肝肠寸断,是灵魂都被撕裂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战栗。
但也正是这种极致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痛楚,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迷雾,让她更加清晰、更加残酷地认识到——过去的那个沈绮梦,那个会因他一个眼神而雀跃、会为他一句评价而拼命、会卑微地乞求一点点关注的沈绮梦,早已在那个充斥着高烧与绝望的冰冷房间里,在心口最后一点余温彻底熄灭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消亡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被掏空了灵魂、凭借本能逃离的躯壳。
现在,连这最后一点与过去相连的实体凭证,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拿着那本变得无比沉重的日记本,缓缓地站起身。脚步因为久坐和情绪的剧烈冲击而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昏暗的堂屋,走向被烈日炙烤着的院子。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大地,空气因热度而微微扭曲。院子角落,那个林墨平时用来焚烧枯枝杂草的旧铁皮桶,沉默地立在那里,桶壁被熏得乌黑。
她走到铁桶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上,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半分不舍,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冻结一切的冷静。
然后,她没有任何犹豫,手臂一扬,决绝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力道,将那个承载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所有炽热爱恋、无尽痛苦与最终绝望的蓝色笔记本,扔进了空荡的铁桶之中。笔记本落在桶底,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纤细的手指稳定得异乎寻常,在粗糙的磷面上轻轻一划。
“嗤——”
橘黄色的火苗骤然窜起,在燥热的空气中跳跃、扭动,散发出硫磺的气息。她凝视着这簇微弱却炽热的火苗,眼神空洞,随即手腕一松,将那点跳跃的光源轻轻抛入了铁桶之内。
“轰——!”
仿佛是干渴的旅人遇到了清泉,火苗在接触到纸张的瞬间,猛地膨胀、蹿高,变得兴奋而贪婪。它迫不及待地舔舐着日记本深蓝色的绒布封面,那曾经被她无数次摩挲过的布料迅速卷曲、焦黑、化为乌有。紧接着,火舌席卷向内页,那些娟秀的、凌乱的、浸染过泪水的字迹,在烈焰的包围中痛苦地扭曲、蜷缩,随即迅速碳化,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如同绝望的蝴蝶,在桶内盘旋飞舞,最终又无力地落下。
跳跃的、灼热的火光映照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勾勒出她坚毅而清瘦的轮廓。短发被火焰带来的热风微微拂动,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从心底透出的寒冷。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眼神如同古井深潭,看着那本日记,看着那个愚蠢而可怜的“沈绮梦”,在她眼前一点点被炽烈的火焰吞噬、分解、最终化为虚无,仿佛那段不堪的过往,连同其中所有的爱恨痴缠,都被这熊熊烈火彻底焚毁,抹去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没有不舍,没有留恋,甚至没有恨。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近乎残忍的冷静。这不是冲动,而是一场迟来的、必要的献祭。
当最后一页纸张也化作一小撮跳跃的火星,随即不甘地黯淡下去,当桶内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红光和一大片黑色的、轻飘飘的、仿佛一吹即散的余烬时,火焰终于渐渐熄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地升腾,消散在江南小镇温热而潮湿的空气中。
她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绵长而滞重的气息。这口气,仿佛已经在她胸腔里积压了数年之久,带着所有腐坏的情感、执念、与不堪回首的记忆,被一并彻底地、干净地吐了出去。
心口那尖锐的刺痛感,似乎随着那缕青烟消散了不少,虽然沉重的余韵仍在,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让她感到轻盈的解脱感和轻松感,正如同初春的溪流,开始从心底最深处,怯生生地、却又坚定地滋生、蔓延开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铁桶里那堆安静的、象征着终结的灰烬,然后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半分留恋,步履平稳地走向屋内,将那个充斥着焚烧气味的角落,连同那段被彻底焚尽的过去,一起抛在了身后。
从今往后,她就是林梦。
只是林梦。
与沈绮梦有关的一切爱恨痴缠,卑微乞求,痛苦绝望,都随着那最后一缕青烟,彻底散在了这江南小镇温热而潮湿的空气中,再也寻不回一丝痕迹。
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吧。连灰烬,都不必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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