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油灯被拨亮了些，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填满了这间小小的堂屋，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柔和地投映在墙壁上。碗筷早已收拾干净，小丫乖巧地搬来自己的小木凳，紧挨着母亲坐下，仰着小脸，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这是她们母女每日里最温馨、也最郑重的时刻——识字。
许秀娥从柜子里一个妥帖收藏的木匣中，取出一本蓝布封皮、边角已有些磨损的《三字经》，还有一方用旧了的砚台，一支小小的毛笔，以及几张裁剪整齐的毛边纸。这些东西，有些是她咬牙从微薄收入中省出来买的，有些是好心的邻居或珍鸽姨送的，每一件都被她视若珍宝。
她自己的手，因长年累月的飞针走线，指节有些粗大，指尖带着细密的茧子，抚摸在光滑的纸页上，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那纸上的墨迹。她没正经上过学堂，认得的那几个有限的字，还是幼时在老家，扒在村塾窗外偷偷听来的，或是后来给人做绣活时，偶尔看主家的小姐少爷读书，暗暗记下的笔画。
她自己学识浅薄，但她知道，识字明理，是顶顶要紧的事。她不能再让女儿像自己一样，做个睁眼的瞎子，一辈子困在方寸之间，只能靠着十指谋生，却看不懂契约，辨不明是非。她要让小丫的眼睛，能透过这些横竖撇捺，看到更远、更亮堂的世界。
“小丫，昨日娘教你的那几个字，可还记得？”许秀娥翻开书页，声音放得极柔。
“记得记得！”小丫用力点头，迫不及待地用手指点着书页上那几个墨字，奶声奶气却清晰地念道，“人、之、初、性、本、善！”念完，她仰起脸看着母亲，大眼睛亮晶晶的，等着夸奖。
“小丫真聪明！”许秀娥欣慰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那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娘昨日是怎么跟你说的？”
小丫歪着脑袋想了想，努力组织着语言：“娘说……是说，人生下来的时候，性子……性子都是好的，是善良的。”
“对，小丫记得真牢。”许秀娥赞许地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发虚。这“性本善”的道理，她自己也只是囫囵吞枣，如何能跟女儿讲得透彻？她只能凭着自己最朴素的认知和理解，尽量解释：“就是说啊，咱们小丫生下来，就是个好孩子，心里头干净，要知道做好事，当好人，不能学那些坏心眼。”
她顿了顿，指着那个“人”字，说道：“你看这个‘人’字，一撇一捺，像不像一个人，站得直直的，顶天立地？咱们做人，也要像这个字一样，堂堂正正，不能歪了斜了。”
小丫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母亲认真的神情，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接着，许秀娥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少许清水化开的墨汁，在一张毛边纸上，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写下了一个新的字——“女”。
她的笔法生涩，那“女”字写得有些歪扭，但她写得极其专注。写完后，她指着这个字，对女儿说：“小丫，这个字，念‘女’。就是……就是像娘，像你，像秀娥姨，像佩兰姨这样的，就是‘女’子。”
小丫好奇地看着那个字，伸出小小的手指，在空中笨拙地比划着。
许秀娥看着女儿懵懂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握住女儿的小手，引导着她那柔软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描摹那个“女”字的笔画，一边描，一边轻声说着：“小丫，咱们是女子，生来或许不如男儿家有力气，可以走南闯北，建功立业。但咱们女子，也有咱们的本事，咱们的骨气。你看娘，靠着一双手，也能养活你，也能把这日子过得像模像样。你珍鸽姨，佩兰姨，她们也都是有本事、有主见的女子。咱们不靠谁，也能活出个人样来。”
她的话语朴素，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那里面蕴含的力量和对女儿的期望，却沉甸甸的。她希望女儿认识这个“女”字，不仅仅是认识一个符号，更是要明白，作为一个女子，该如何自尊、自立、自强。
小丫安静地听着，小手在母亲的引导下，一遍遍描着那个“女”字。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母亲话里深意，但那认真的神态，那模仿着母亲笔画的专注，已然是一种无声的传承。
油灯下，母女俩头挨着头，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偶尔有小丫念错了音，或写歪了笔画，许秀娥便会耐心地纠正，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烦。她自己的学问有限，能教给女儿的不多，但她愿意把这有限的、如同萤火般微弱的光亮，毫无保留地给予女儿。
窗外夜色渐深，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屋内灯火温馨。许秀娥看着女儿趴在桌上，小手握着笔，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那毛边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人”字和“女”字，虽然稚嫩，却充满了生命力。
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知道，自己给不了女儿锦衣玉食，也给不了她显赫的家世，但她能给的，是这盏灯下孜孜不倦的教导，是这份靠双手挣来的尊严，是这识字明理、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可能。
这“教女识字”，教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未来的全部期盼，是一颗在困苦中依然顽强向着光明生长的种子。这微弱的灯火，或许无法照亮整个黑夜，但足以点亮小丫前行的路，也温暖了许秀娥自己那颗饱经风霜、却依旧充满希望的心。她知道，只要这盏灯还亮着，她们母女的路，就不会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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