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喧嚣，秦峰一杯酒都未曾喝下。
之后的一周，盘龙县的天气变得无比诡异。
空气粘稠滞重，闷得人胸口像压着块湿棉花，却没有一丝风。
日头在天上泛着一层死白，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连树上的蝉鸣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烦躁。
山里的野兔子开始在白天成群地往高处疯跑。
往日里难得一见的蛇，竟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乡间滚烫的土路上，仿佛在仓皇逃难。
秦峰站在跃进水库初具雏形的大坝上。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脚下火热的工程进度，而是穿过燥热的空气，望向天空。
那片天，是一种病态的、令人心悸的惨白色。
一份他连夜写好的报告，被径直送到了县长李卫民的办公桌上。
报告的标题，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烙上去的。
《关于预防极端强对流天气引发特大山洪灾害的紧急预警报告》。
李卫民捏着那几页纸，指节微微发白，他翻阅的速度极慢，仿佛每个字都千斤重。
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刚刚打赢了一场几乎不可能的战争，声望如日中天。
可这份报告里的内容，却让他的后颈窜起一股凉气。
“小秦，这份报告……”
李卫?的声音有些发干，像被砂纸磨过。
“你有多大把握？”
“报告里预测，七十二小时内，我县将迎来建国以来最强的一次连续性降雨，降雨量级可能突破历史极值。”
秦峰没有回答把握大小的问题，只是陈述事实。
“气象局那边，我刚问过，他们给出的结论是未来一周持续晴好。”
李卫民提醒道。
秦峰的眼神没有半点动摇。
“县长，我请求立即启动最高级别的防汛应急预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暂停水库主体施工，组织下游三百户，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一名村民，立刻向后山安全地带紧急撤离。”
李卫民的指尖在红木桌面上重重叩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撤离上千人。
这不是小事。
一旦判断失误，这就是一场谁也承受不起的政治风暴，会把他和秦峰两个人，都烧得尸骨无存。
“报告我收下了，我会立刻拿到常委会上讨论。”
李卫民最终做出了决定。
然而，这份报告在县委常委会上，掀起的不是重视，而是一场毫不掩饰的群嘲。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
据说，县委书记马建设当场把那份报告摔在了会议桌上。
“我看他不是在搞项目，是搞出了幻觉！”
“气象局几十号专业人员的报告不信，信他一个黄口小儿的臆想？他想干什么？想靠危言耸听当救世主吗？”
“我看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故意拖延工期，掩盖自己管理能力不足的问题！”
尖锐的指责，一句比一句恶毒。
几乎所有常委都选择了附和。
毕竟，县气象局白纸黑字的报告写得清清楚楚：未来一周，晴。
半小时后，李卫民的电话打了过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小秦，事情……比我想的要麻烦。”
“常委会否决了你的提议，并且，将你的报告定义为‘毫无科学依据的主观臆测’。”
“马书记的意思是，让你写一份检讨，就这件事，公开承认错误。”
秦峰站在项目办那扇漏风的窗前，听着电话里的电流声，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县长，您信我吗？”
他只问了这一句。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李卫民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信你。但是，小秦，我一个人信你，没用。”
秦峰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再做任何无谓的争辩。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项目办的大院里，那群老伙计还在为上次的胜利兴奋不已，唾沫横飞地讨论着合作社未来的分红。
秦峰径直走到施工队队长面前。
“秦主任！”
队长满脸堆笑，热情地递上一根烟。
秦峰没有接。
“立即传我命令。”
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但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砸进空气里。
“所有主体工程，立刻停止。”
施工队长的笑容僵在脸上。
“啊？秦主任，这……这可不能停啊！停一天就是几十万的损失，工期……”
“我说，停。”
秦峰重复了一遍，眼神直视着对方。
“所有能动的人，所有能开的设备，推土机、挖掘机、运输车，全部给我拉到下游三公里外的‘响水湾’。”
他抬手，指着墙上地图的一个河道拐点。
“我要你们用现在能找到的一切材料，石头、钢筋、水泥，在天黑之前，在那里给我抢筑起一道临时泄洪堤！”
施工队长彻底懵了，冷汗瞬间湿了后背。
这不止是延误工期，这是公然违抗县委“保质保量，加速施工”的死命令！
“秦主任，这要是上面追究下来……”
“出了任何事，我秦峰一个人担着。”
秦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留下呆若木鸡的施工队长。
他找到了正在村里安排巡逻队路线的王老三。
这位退伍老兵看见秦峰，咧着嘴高兴地迎上来。
“主任，你放心，那些兔崽子再敢来山里使坏，腿都给他打折！”
秦峰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他一把抓住王老三粗壮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三，巡逻的事，先放一放。”
“我现在交给你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你信不信我？”
王老三看着秦峰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脖子一梗，重重点头。
“主任你一句话的事！”
“好。”
秦峰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贴着地面在说。
“从现在开始，别管电视上说什么，别管县里发什么通知。”
“你立刻把你手下最信得过的人都撒出去，护村巡逻队，立刻转为紧急通知队。”
“挨家挨户去敲门，去喊！”
“告诉下游河滩边上住的所有乡亲，三天之内，必须全部撤到后山那个废弃的采石场高地去！”
王老三彻底愣住了。
“主任，这……这是为啥啊？好端端的……”
“没有为什么！”
秦峰的音量猛地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就告诉他们，是我秦峰说的！”
“如果有人不走，你就说，三天后，他要是房子还在，我秦峰赔他一栋新的！他要是人没了，我秦峰就去他坟前磕头谢罪！”
秦峰的举动，无异于在盘龙县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里，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
公然抗命。
擅自调动工程资源。
制造恐慌，煽动群众转移。
每一条，都是足够让他万劫不复的重罪。
马建设的电话直接打到了纪委书记那里，咆哮着要求立刻立案调查秦峰“滥用职权，破坏稳定”的严重问题。
李卫民的电话也再次打了过来。
这一次，电话里的声音不再是疲惫，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怒吼。
“秦峰！你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公然抗命！你想把天给捅破吗！”
秦峰站在河岸边，身后，工程车队已经集结，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正一辆接一辆地开往下游。
河风吹动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县长，请您再相信我最后一次。”
他的话语，在巨大的引擎声中，平静得令人心悸。
电话那头的李卫民似乎被他这种平静震慑住了，怒吼声戛然而止。
“如果三天之后，这里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秦峰看着远方的天际线。
“我秦峰，就地免职，卷铺盖走人，去纪委喝茶，我接受组织的一切处分，绝无二话。”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锋锐。
“但如果我赌对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天边，那轮惨白的太阳正在下沉。
天空的尽头，一抹诡异的暗黄色云层，正在无声无息地聚集、翻滚，像一只即将苏醒的远古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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