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没有退缩。
他的话，在寂静的板房里回响。
韩雪看着他。
那张年轻的脸上，不见狂热与激进，唯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沉默了。
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桌面。
笃。
笃。
笃。
每一次叩击，都在拷问她的内心。
这份报告是一柄双刃剑。
它能为国家的扶贫大业，劈开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也足以将她和眼前这个年轻人，斩得粉身碎骨。
她处理过无数棘手的项目，平衡过无数复杂的利益，却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让她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战栗。
这不是简单的利益博弈。
这是在为这个国家最底层、最无声的一群人，重新定义“公平”二字。
“你押上的是你自己的前途。”
许久，韩雪终于开口，嗓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不。”
秦峰回答。
“我押上的是盘龙县几十万人的命。”
“他们已经没什么可以再输的了。”
“我也没有。”
板房内，再次归于死寂。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光影在韩雪的镜片上一晃而过。
她停止了敲击桌面的动作。
她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支派克钢笔。
“你的方案，结构很完整。”
韩雪拧开笔帽，声音恢复了她标志性的专业与冷静。
“但细节，太粗糙。”
“尤其是基金会的监管部分，过于理想化，必须引入第三方审计与中央巡视组的双重监督机制。”
“还有股权代持协议，法律风险论述不足，需要补充……”
她没说同意，更没说支持。
她只是开始工作。
用她的专业，她的经验，她对规则的深刻理解，将秦峰这把锋利但粗糙的“剑”，打磨成一件无懈可击的“国之重器”。
秦峰站直了身体。
一股热流在他胸膛里翻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桌上的暖水瓶，为韩雪那只已经见底的茶杯，重新续满热水。
窗外，夜色如墨。
……
千里之外，长三角。
一间俯瞰着整座城市璀璨灯火的顶层办公室里。
陆承挂断电话，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尽。
一切尽在掌握。
他早已通过内线得知，中央对盘龙山金矿高度重视，绝不可能让地方染指。
国土资源部的韩雪，是出了名的“规则扞卫者”。
她去盘龙县，就是去宣判秦峰的死刑。
他甚至安排好了接盘的国字头企业，只等韩雪清场，他们便能以“国家利益”之名，合法摘走那颗最甜美的果实。
秦峰？
一条被发配到穷山沟里的丧家之犬。
就算侥幸踩到了狗屎运，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山被搬走，连口汤都喝不上。
这，才是权力的游戏。
大势碾压，规则绞杀。
然而，桌上另一部加密电话，突兀地响起。
陆承接起，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句简短而急促的话。
“韩雪的报告，绕过了部里。”
“通过特殊通道，直报中枢。”
“标题是，《关于在国家级贫困地区试行‘资源权益股份化’的创新发展模式报告》。”
“方案……是秦峰的方案。”
陆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握着听筒，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
啪！
毫无征兆。
他将手中那只价值六位数的名家定制紫砂壶，狠狠砸向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
昂贵的紫砂碎裂四溅，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陆承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之中，是暴怒与不敢置信交织的赤红。
他想错了。
秦峰根本没有在规则内与他博弈。
秦峰掀了牌桌！
他不仅守住了金矿，还反手将这座金矿，变成了一份递给中枢的投名状！
一份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闪闪发光的政治投名状！
他用来摘桃子的那家公司，现在连进场的资格，都被堵死了！
……
三天后。
一辆挂着省政府牌照的红旗车，在无数村民或好奇或敬畏的注视下，缓缓驶入盘龙县临时指挥部的院子。
李卫民紧张得手心冒汗，崭新的白衬衫领口勒得他喘不过气。
秦峰站在他身旁，安静等待。
车门打开。
走下来的并非大领导，而是一名神情严肃，手提黑色公文箱的省委办公厅干部。
他没有多余寒暄，径直走到二人面前。
“李卫民同志，秦峰同志。”
他打开公文箱，取出一份盖着鲜红国徽印章的红头文件。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经中央扶贫开发领导小组研究决定，国务院批复。”
干部的声音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同意在安河市盘龙县，设立‘国家资源开发与扶贫创新试验区’。”
“同意试验区采取‘国家控股，集体参股’的创新模式，进行试点开发！”
轰！
李卫民脑中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晃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扶住身旁的桌子，才没有当场软倒。
成了！
真的成了！
他看着那份文件，看着上面刺目的红色，看着秦峰平静得不像话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激流冲刷着五脏六腑。
他想笑，嘴唇却在哆嗦。
他想喊，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最终，这个在穷山恶水间熬白了头发的男人，再也绷不住，双手捂住了脸。
滚烫的泪，从粗糙的指缝间，决堤而出。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山谷。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盘龙山，被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狂吼彻底引爆！
那是被贫穷与绝望禁锢了数代人之后，所能发出的最嘹亮，最狂野的生命呐喊！
无数村民冲出家门，奔走相告，他们笑着，跳着，哭着，死死抱在一起。
他们听不懂什么“试验区”，也不明白什么“股权模式”。
但他们听懂了一句话。
这座金山，有他们的一份！
子子孙孙，再也不用受穷了！
省委干部等欢呼声稍稍平息，清了清嗓子，宣读文件的第二部分。
“为保障试点工作顺利推行，特成立盘龙县资源管理委员会。”
“任命，国家国土资源部矿产开发管理司副司长韩雪同志，挂职担任管委会主任。”
这是意料之中。
“任命——”
干部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特意落在秦峰身上。
“盘龙县县长助理秦峰同志，担任管委会常务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
“即日起，秦峰同志的行政级别，由正科级，破格提拔为副处级调研员！”
全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秦峰身上。
破格提拔！
一步登天！
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用一种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官场神话！
然而，在一片足以将人淹没的喜悦与震撼中，秦峰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
他的指尖，划过了文件的最末。
那里，印着一行极不起眼的小字。
“此任命为试点期临时任命，与试点项目共存亡。”
秦峰拿着文件，四周的欢呼与道贺声，仿佛在瞬间潮水般退去。
他身上那件因连日操劳而有些发皱的白衬衫，在这一刻，重若千斤。
这不是奖赏。
这是一道枷锁。
他与这艘史无前例的巨轮，彻底绑死在了一起。
要么，乘风破浪，名留青史。
要么，船毁人亡，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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