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京的火熄了三日,余烬未冷。
焦土之上,风依旧带着灰的味道,吹过残破的壁垒与尚未完全拆除的赤凰炮架。
这片曾属于公孙瓒北疆防线核心的要塞,如今只剩断墙颓垣,像一头被剖开胸膛的巨兽,静默地曝露在冬日清冷的天光下。
赵云立于高台,披甲未解,目光却早已越过眼前废墟,投向更西边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
晨雾缭绕山腰,如白练缠绕,遮掩着无数幽深谷口与隐秘小道——那里,是黑山黄巾盘踞之地。
诸将列于台下,张合按剑而立,周仓抱斧沉脸,裴元绍则站在末位,手指不自觉摩挲着刀柄。
他们都知道,此战虽胜,但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公孙瓒困守蓟城,粮尽援绝,不出一月必降。”赵云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然我河北根基未稳,若后方有变,前功尽弃。”
他转身指向沙盘西侧群山,指尖轻点一处凹陷:“黑山张燕,拥众十万,据矿为王,劫掠州郡。此人非寻常草寇,其部众多为流民饥户,依山而活,以矿养兵,已成割据之势。”
众人默然。
张合低声道:“主公所虑极是。我军主力屯于幽州前线,粮道自常山经井陉而北上,若黑山贼趁虚南下,截断井陉通道……则数十万大军将陷入无粮之境。”
“不仅如此。”闻人芷从阴影中走出,素手轻展一卷竹简,“昨夜‘天听’传讯,井陉口茶坊内,说书人借《采桑曲》暗语提及:张燕强征百姓五百户入山,另命大将王当押运粗粮三千石,直入‘黑风寨’。”
她抬眸,望向赵云:“这不是临时劫掠,是在囤积物资,准备长期固守。他们在为自己建一座不破之城。”
空气骤然凝重。
周仓怒哼一声:“那便先剿黑山!留着这根毒刺,早晚扎心!”
“不可。”赵云摇头,目光如刀锋扫过众人,“此刻贸然进山,正中其下怀。太行千峰万壑,地形复杂,敌暗我明,一旦陷入游击缠斗,师老兵疲,反被其所乘。”
他缓步走回沙盘前,俯身细看那条蜿蜒穿行于群山之间的旱河古道。
万象天工悄然开启。
刹那间,现实与记忆交融——前世作为地质工程师,他曾带队勘探华北断裂带,对太行山脉的地貌构造了如指掌。
此刻,一幅由数据、岩层走向、水文分布构成的立体图景在他脑海中浮现,并与眼前的沙盘精确叠加。
他的眼神渐渐锐利。
“黑风寨……选址极巧。”他低声自语,“四面环崖,天然屏障;唯有一条旱河古道可通内外,雨季干涸,旱季亦难行重车。这种地形,易守难攻,却是命门所在——只要卡住出口,里面十万人也会饿死。”
闻人芷轻声问:“可有破法?”
赵云嘴角微动,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欲取其命,先知其脉。我们需要一双眼睛,亲自走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一人——裴元绍。
这位原黄巾降将神色一凛,单膝跪地:“末将在!”
“你曾为黄巾旧部,熟识山地作战之道,也懂他们的规矩。”赵云走到他面前,亲手扶起,“今命你率三十精锐,化作流民,携带盐巴、布匹,潜入黑山外围村落。以‘换粮避祸’为名,接触底层士卒,打探虚实。”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记住,我不需要你斩将夺旗,只求你带回四样东西:路径、水源、岗哨轮替时辰——尤其是夜间巡山路线是否固定。”
裴元绍重重点头:“属下明白!生要带回情报,死不负使命!”
翌日拂晓,薄雾弥漫。
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悄然离营,背负麻袋,牵着瘦驴,混入通往井陉方向的逃荒人群。
领头那人裹着破毡帽,身形佝偻,正是裴元绍。
赵云独立残垒之上,目送那支队伍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
寒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闻人芷悄然走近,低语:“他会回来吗?”
赵云没有立刻回答。
万象天工仍在运转,他在脑中反复推演裴元绍可能遭遇的风险路径、敌情反应模式、撤离方案……每一个变量都被拆解、模拟、优化。
良久,他才道:“他会受伤,会疲惫,甚至可能九死一生……但他一定会回来。”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乱世,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刀枪,而是信息。
谁掌控了看不见的情报之网,谁就掌控了战争的节奏。
而黑风寨的秘密,正在那片浓雾深处缓缓揭开一角。
七日后,残阳如血,映照在井陉口的荒道上。
一骑瘦马踉跄奔来,背影佝偻,衣衫尽碎,褴褛布条在风中猎猎翻飞,如同焦黑的蝶翼。
马上之人伏鞍几近昏迷,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早已结满血痂,又被反复撕裂,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肋下滴落,在黄土上留下断续的痕迹。
是裴元绍。
守营斥候惊觉异动,疾呼示警。
铁甲碰撞声骤起,张合亲率亲卫迎出辕门。
当他们将那人从马背上抬下时,他已昏死过去,唯有右手死死攥着一块卷起的羊皮,指节发白,仿佛那是比性命更重之物。
赵云闻讯疾步而出,披风未系,眉宇间凝着寒霜般的沉静。
他蹲下身,亲自剪开裴元绍胸前被血污浸透的布片,探其脉搏——微弱,却仍有韧劲。
随即目光落在那紧握的羊皮卷上。
轻轻掰开手指,取出,缓缓展开。
帐内灯火摇曳,映照出炭笔勾勒的山势轮廓:一道断崖裂谷横亘中央,寨墙依势而建,仅一条狭窄通道贯穿内外;三重陷坑以叉号标注,水源自西北角暗渠引入;夜巡路线用虚线标出,每隔两个时辰换岗,唯独后山一侧空白——只在一旁写着四个小字:“鬼路不通”。
但就在“鬼路”尽头,裴元绍以颤抖笔迹补注一行小字:“蛇踪虽密,午时阳盛则匿。小径可通,无人设防。”
赵云眸光一敛,眼底掠过一丝锐利如刀的亮色。
他立即转身步入军帐深处,万象天工瞬间开启。
现实退去,思维宫殿拔地而起。
沙盘悬浮于虚空之中,与裴元绍带回的简图完美重叠。
山脉纹理、岩层倾斜、风向湿度……无数地质数据与战术变量交织运转。
他在脑中模拟突袭路径——正面强攻?
代价太大,敌可凭险据守半月有余;绕行侧翼?
地形阻隔,大军难以隐蔽推进。
唯有那条“鬼路”。
“寅初借雾,鬼路潜行。”他低声自语,指尖在虚空中圈定路线,“雾浓时能见不过十步,正是奇袭良机。待我精锐登顶断崖,里应外合,只需一炷香时间,便可夺门放行主力。”
他睁开眼,目光如电,转向立于帐角的闻人芷。
“传令周仓,三日后率八千步军开赴黑山北麓,高树旌旗,昼夜擂鼓,做出强攻张燕主营之势。另命工造营连夜赶制云梯、钩索,伪装攻城准备。”
话音未落,帐外忽有急促脚步声逼近。
一名斥候单膝跪地,铠甲染尘,声音带着喘息:“报——飞狐隘口守军急报!发现乌桓游骑百余骑,沿边墙东侧游弋,似在窥探我军粮道与营垒虚实!”
帐内众人皆是一震。
张合皱眉:“乌桓素与公孙瓒有旧,莫非欲趁我军分兵之际,南下劫掠?”
闻人芷轻抚耳畔玉铃,神色微动:“不,这不是劫掠……是试探,更是传递信号。”
赵云站在灯影之下,面容半明半暗。
他缓缓摩挲腰间龙胆长枪的枪柄,唇角竟浮起一抹冷冽笑意。
“张燕坐拥十万之众,岂会不知天下大势?”他低语,声音如寒泉滴石,“他派王当囤粮固守,本欲以山为盾,耗我师老无功。如今见我大军压境,便想引乌桓为外援,逼我两面受敌……”
他抬眼,目光穿透帐幕,仿佛已望见太行深处那座藏于云雾间的黑风寨。
“好啊……那就让他先尝尝,什么叫腹背受敌。”
帐外风声骤紧,战鼓尚未擂响,杀机已悄然弥漫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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