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花园短暂的交谈后，“林默”刻意规避着与梅的任何接触。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天网”系统的日常维护和内部安防的琐碎事务中，仿佛一台精密而冷漠的机器。然而，梅那双带着迷茫和挣扎的眼睛，以及她关于技术与伦理的突兀问题，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高度戒备的心防上，不时带来一丝隐痛。他提醒自己，这很可能是更精巧的陷阱，苏奇督或许正试图用女儿的“纯真”来测试他最后的底线。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梭温外出，“林默”正在办公室审核一批新到的网络设备验收报告，敲门声再次响起。他以为是梭温或者某个技术员，头也不抬地应了声“进”。
门被推开，带来一丝外面走廊略显浑浊的空气，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与园区格格不入的栀子花香。
“林默”抬起头，看到梅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素雅的书籍，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梅小姐？”“林默”放下手中的报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心底却瞬间拉响了最高警报。她竟然直接找到他办公室来了？
“林工，没打扰你吧？”梅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
“没有，请坐。”“林默”站起身，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自己则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后靠，摆出防御姿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梅手中的书，似乎是一本外文原版的……社会学着作？这更显得诡异。
梅没有坐，而是走到他桌前，将那本书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到他面前。“上次……跟你聊起计算机伦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后来找了这本书来看，《技术的追问》，里面有些观点……嗯，我觉得你可能会有兴趣。”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他对视。
“林默”没有去碰那本书，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梅小姐，我是搞工程技术的，对这些理论性的东西，恐怕看不太懂。”他再次强调自己的“技术宅”属性，试图堵死这个话题。
梅似乎预料到他会这么说，并没有气馁，反而往前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林工，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或者……觉得这是我父亲让你来试探我的？”
“林默”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梅小姐言重了。您是老板的千金，我尊重您。至于试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用否认，”梅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了解我父亲。他疑心很重，对谁都不完全信任，包括我。”她顿了顿，目光第一次勇敢地迎上“林默”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和……一丝恳求？“林工，我找你，跟我父亲无关。我只是……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一个……可能跟这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人。”
“林默”沉默着，大脑飞速分析着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苦肉计？博取同情？还是真的如她所说，是一个被困在金色牢笼里的灵魂在绝望地寻找透气孔？他无法判断，风险太高。
“梅小姐，您可能想多了。”“林默”选择最稳妥的回应，“我只是个打工的，拿钱办事。园区里人才济济，您想找人聊天，应该有很多更合适的人选。”
“人才济济？”梅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悲凉，“是啊，人才济济。有像‘屠夫’那样以折磨人为乐的，有像魏博士那样把活人当成实验材料的，还有……还有那些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骗子、打手……林工，你觉得他们是‘人才’吗？”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剖开了园区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实质。“林默”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梅小姐，这些话……不太合适在这里说。”他低声提醒，目光警惕地扫了一眼门口和角落的摄像头。
“我知道不合适！”梅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微微发颤，但她努力控制着，“我知道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但我还能跟谁说？跟我父亲说，让他放下这一切，做个好人？”她的眼圈微微发红，“他只会觉得我幼稚，不懂事！甚至……甚至会把我关起来！”
她的痛苦不似作伪。那种深陷泥潭、无人理解的绝望，几乎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林默”依旧沉默。他不能接话，任何形式的认同或安慰，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
见他不为所动，梅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对不起，林工，是我冒昧了。”她收回按在书上的手，后退了一步，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柔，却带着心死的淡漠，“你就当……就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在胡言乱语吧。这本书……你随便处理掉就好。”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开，背影萧索。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林默”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书……我先留着。或许……有空会翻翻。”
梅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回头，但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她轻轻“嗯”了一声，拉开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本《技术的追问》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和栀子花的气息。
“林默”盯着那本书，久久没有动作。他刚才那句话，是一步险棋。它没有承诺任何东西，甚至没有表达任何倾向，但却传递了一个微妙的信号——他没有完全拒绝。
他是在同情她吗？不，他告诉自己，这只是策略。一个对父亲生意心怀不满、内心充满迷茫和痛苦的苏奇督女儿，如果运用得当，或许能成为一个极具价值的信息来源，甚至是一步意想不到的活棋。当然，这其中的风险也呈几何级数增长。
他拿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书页间，除了印刷的文字，空无一物，没有夹带任何纸条或信息。这似乎只是一本普通的书。
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梅今天的举动，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意味着他周围的局势正在变得更加复杂。他不仅需要应对苏奇督的掌控、魏博士的警惕、“屠夫”的敌意、“清道夫”的追踪，现在，还可能要多面对一个身份特殊、心思难测的“潜在盟友”？
他将书塞进抽屉最底层，用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盖住。
无论梅是意外的盟友，还是精心伪装的陷阱，他都必须以最坏的打算来应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如履薄冰。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上的验收报告，但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梅那句充满绝望的质问：
“林工，你觉得他们是‘人才’吗？”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他是“林默”，一个只关心技术和报酬的冷血专家。至少，在任何人能看到的地方，他必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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