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五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刚过,北京城就落了第一场雪。工部虞衡司的值房里,炭盆烧得正旺,却暖不透小满指尖的寒意。
他面前摊着十几本手稿,墨迹新旧不一,有的纸边已经卷起发黄。最旧的那本封面上写着《织机改良录》,是六年前他刚穿越来时写的;最新的一本则是《蒸汽机原理探微》,墨迹才干透不久。中间还有《窥天镜制用法》《说话筒铺设规范》《环保标准试行条例》...林林总总,堆满了半张书案。
阿福端着热茶进来,看见这景象,轻声道:“大人,您已经整理了三个月了...”
小满没抬头,手中的炭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在给这些散乱的手稿编目、校订、注释。这项工作比他预想的要难——难的不是整理,而是决定哪些该写进去,哪些该隐去;哪些可以说透,哪些只能点到为止。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渐渐覆上白绒。小满停了笔,望着窗外出神。六年了,从嘉靖二十二年那个懵懂的穿越者,到现在官至工部侍郎,他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痕迹。有些是显性的,比如改良的织机、遍布京城的“说话筒”、西苑那台隆隆作响的蒸汽机;有些是隐性的,比如太子朱载坖学会的“逻辑思维”,徐光启开始整理的《农政全书》,甚至嘉靖皇帝晚年对“灵气机械”的执着。
但这些都太散了。像珍珠散落各处,需要一根线串起来。
“该写本书了。”小满轻声说。
“书?”阿福好奇,“大人要着书立说?”
“不是着书,是...整理。”小满翻开最旧的那本手稿,第一页画着简陋的织机改进图,旁边用歪斜的字注释着:“女工操作界面要友好,别搞得像修仙法器”。
他笑了。那时的自己,还带着前世产品经理的思维,用着这个时代听不懂的词汇。现在回头看去,这句话其实说中了一切技术的本质:为人服务,而不是让人去适应技术。
从那天起,小满开始了更系统的整理。他不再满足于编目,而是要写一本真正的《技术全书》——不是简单的操作手册,而是从原理到应用,从历史到未来,系统阐述这些“新奇事物”背后的道理。
他给这本书起了个朴素的名字:《格物致知录》。但私下里,他叫它《大明代码大全》。
“代码?”徐光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一脸困惑。
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下午,徐光启来送《格物问对》的修订稿——那本给小满儿子准备的启蒙书,如今已经扩充到三百问,还配了精致的插图。两人在值房里围着炭盆喝茶,小满说起了编书的想法。
“代码...就是规律,是万物运行背后的规则。”小满试着解释,“就像织机,梭子怎么走,经线怎么提,有一套‘代码’;蒸汽机,水怎么变汽,汽怎么推活塞,也有一套‘代码’。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读懂这些代码,然后...稍微改写一下。”
徐光启思索良久,忽然击掌:“妙!《易经》有云‘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观和察,不就是在读天地的‘代码’吗?而我们制器利用,就是在依代码而行!”
果然和聪明人说话省力。小满想。徐光启总能把他那些超前的概念,用这个时代的语言重新诠释。
“所以这书要怎么写?”徐光启兴致勃勃,“按经史子集的方法分类?还是按工部的实务分类?”
这正是小满纠结的地方。传统的分类法不适合这些内容,但完全另起炉灶又太扎眼。最后他决定采用折中方案:书分九卷,对应《周礼》的“九工”,但每卷的内容完全革新。
第一卷《天工》,讲天文观测和历法,包括望远镜制作、行星运行规律,但谨慎地绕开了日心说,只写观测事实。
第二卷《地工》,讲地理和机械,有水利、农具、蒸汽机原理。
第三卷《人工》,讲纺织、印染、陶瓷等民生技术。
第四卷《数工》,数学和几何,包括阿拉伯数字、简易代数、甚至是徐光启从利玛窦那里学来的欧几里得几何。
第五卷《化工》,讲冶炼、炼丹(实为化学)、颜料制作。
第六卷《声工》,讲声音传播、乐器原理、以及“说话筒”的铺设方法。
第七卷《光工》,讲光学、透镜制作、彩虹成因。
第八卷《力工》,讲力学、简单机械、滑轮杠杆。
第九卷《思工》,这一卷最特殊,讲的是思维方法:如何观察、如何提问、如何验证、如何改进——其实就是科学方法的雏形。
框架定下后,小满开始动笔。但他很快发现,一个人写不完。太多领域需要专精,而他虽然知道原理,细节却不够扎实。
于是他开始“组队”。徐光启自然是最佳人选,负责数学、天文部分。利玛窦虽然对日心说仍持保留态度,但愿意提供欧洲的最新科学成果——只要不涉及教义冲突。工部的老工匠们被请来,口述实际操作中的窍门。甚至嘉靖皇帝也掺和进来——他听说要编书,特意让太监送来自己这些年炼丹的记录,里面居然有不少有用的化学知识。
最让所有人惊讶的是嘉靖的批注。他在一份关于金属冶炼的稿子上写道:“铅三锡七,其性最柔,宜做密封。然铅毒,需加硫固之。”——这是他从炼丹失败中总结的经验,居然和现代铅锡焊料的配比相近。
小满在整理这部分时,特意注明:“此法得自修真之士,虽出方外,合于物理。”既给了皇帝面子,又暗示了知识的普适性。
写作过程也是梳理过程。小满发现,很多他以为的“创新”,其实在这个时代已有雏形。比如蒸汽机,东汉张衡的“候风地动仪”就已经用了类似的齿轮传动;比如望远镜,宋代的“窥管”也能望远,只是没有透镜组合。他的贡献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把散落的珍珠串成了项链。
这让他对“穿越者”的身份有了新的认识。他不是来施舍文明的救世主,而是一个催化剂,一个翻译者——把未来的思维方法,翻译成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把这个时代潜藏的可能性,催化成现实的改变。
腊月里,书写到了最关键的第九卷《思工》。这一卷最难写,因为它触及了根本:如何看待知识,如何获取知识,如何使用知识。
小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他决定用一个故事开头:
“昔有匠人造钟,三年不成。或问其故,曰:‘欲一次完美。’后有少年匠人闻之,造钟先做齿轮,调试;再做发条,调试;最后组装,再调试。三月而成,虽有小疵,可日改进。前者求全责备,终无所成;后者迭代渐进,终得完善。”
这是他和嘉靖讨论蒸汽机时说的话,现在写进书里,成了“迭代思维”的寓言。
接着他写观察的方法:“观物不唯用目,更需用心。观叶落而知秋,观蚁行而知雨,此常人之观。若观叶落而思其轨迹,观蚁行而测其速力,此格物之观。”
写验证的方法:“假设易,验证难。凡有设想,必做小试。试而败,改之;试而成,扩之。勿因一次成败而定论,须反复求之。”
写记录的方法:“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凡实验,必详录:何时、何地、何器、何果、何异。累月经年,自见规律。”
这些内容,在科举取士的时代堪称异类。但小满坚持要写。他知道,如果只传技术,不传方法,这些知识终究会变成死板的教条。只有把“渔”的方法教出去,才能让后人自己去“打鱼”。
书写到一半时,隆庆皇帝召见了小满。
新皇帝登基一年,已经显露出与父亲不同的风格:务实,勤政,对小满的新政持开放态度。这次召见是在文华殿,只有君臣二人。
“朕看了你编书的目录。”隆庆开门见山,“第九卷...会不会太超前了?”
小满早有准备:“陛下,技术易学,思维难改。若只学其术,不悟其道,今日之新术,明日即成旧规。唯有学会如何思考,才能不断创新。”
隆庆沉默片刻:“先帝晚年常说,你的学问不是术,是道。朕现在明白了。”他顿了顿,“但这书一旦刊行,必遭非议。朝中那些老夫子,怕是要说离经叛道。”
“所以臣请陛下御批,将此书列为‘工部内部规程’,不对外发行。”小满说,“只在工部、钦天监、以及各地匠作间流传。等十年、二十年,世人习惯了新事物,再谈公开不迟。”
这是他和徐光启、利玛窦商量后的策略:渐进渗透,而不是强行推广。
隆庆点头:“准。朕还会让国子监选些聪慧监生,到工部实习,从你这书学起。”
这意外之喜让小满精神一振。国子监是大明最高学府,如果能影响那里的学生...
开春三月,《格物致知录》初稿完成。九卷,三百六十五篇,配图五百余幅,摞起来有半人高。小满摸着这些还散发着墨香的纸页,心中感慨万千。
他提笔写序。炭笔在宣纸上悬了很久,落下第一句:
“此书记载之道,非吾所创,乃天地本有之规律。吾辈凡夫,不过偶见一斑,试述之、验之、用之而已。”
这是定调——把技术从“奇技淫巧”提升到“天地规律”的层面,堵住那些“违背天道”的指责。
接着写目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欲利其器,必先明其理。是书所载,皆明理之用,冀能省民力、增民产、利民生。”
最后,他犹豫再三,写下了那句在心里酝酿很久的话:
“天地运行,自有其算法;万物生灭,皆循其代码。吾辈匠人,不过是在这宏大程序中,寻找漏洞,尝试修补的debug者。能力有限,错误难免,唯愿后人继之,改之,进之。”
“debug”——他用拼音标注在旁边,注释为“查错补漏”。这是他留给未来的一个小小的、只有自己懂的彩蛋。
序言写完那晚,小满做了个梦。梦见很多年后,一个少年在藏书阁里翻到这本书,看到“debug”三个奇怪的符号,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少年开始查资料,问先生,自己做实验,试图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会了观察、提问、验证...就像书里写的那样。
梦醒时,天还没亮。小满披衣起身,走到院中。早春的寒意依然料峭,但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微光。
他想,也许这就是穿越的意义。不是改变历史,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会扩散,会消失,但水面的纹理已经改变。后来的船经过时,或许会感觉到那细微的不同。
《格物致知录》的抄本开始在小范围内流传。工部的工匠们如获至宝——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们口耳相传的经验,系统写成文字。钦天监的官员们对天文卷爱不释手,虽然有些内容让他们暗暗心惊。徐光启和利玛窦各得一套,前者开始着手翻译成更通俗的版本,后者则悄悄把一些内容译成拉丁文,准备寄回欧洲。
嘉靖皇帝也得到了一套特制版——字特别大,图特别清晰。太监回报说,太上皇天天捧着看,有时对着蒸汽机原理图发呆,有时在“迭代思维”那页上画圈。
四月初一,春耕大典后,隆庆皇帝在文华殿设小宴,只请了小满、徐光启、利玛窦三人。宴间,皇帝举杯:“三位先生编此书,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朕以此杯,敬天道算法,也敬你们这些...debug的凡人。”
小满手一颤,酒洒出几滴。
原来皇帝读懂了。或者说,愿意去懂。
那晚出宫时,月色正好。徐光启和利玛窦走在前面,讨论着书中一个数学问题的解法。小满落后几步,回头望了眼紫禁城连绵的殿宇。
飞檐斗拱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六百年的宫殿里,第一次有了蒸汽机的模型、望远镜的镜片、还有那本写着“天道算法”的书。
他忽然想起前世读过的某句话:“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这个时空,没有巨人,只有摸索前行的凡人。但他们正在把自己变成肩膀,让后来者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春风吹过,带来泥土解冻的气息。小满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路还很长,但方向已经清晰。而最重要的第一步,已经印在了纸上,传到了那些愿意看、愿意想的人手中。
这就够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穿越到明朝之我教嘉靖修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