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号”在龙国远洋救援舰队的护卫下，伤痕累累地驶入萨丁港的那一刻，码头上爆发的欢呼声浪几乎掀翻了铅灰色的天空。彩带、鲜花、攒动的人头，闪光灯连成一片。
李明哲站在倾斜的甲板最高处，沐浴着劫后余生的荣耀，却只觉得刺眼的阳光和鼎沸的人声有些失真。颈间的太极挂坠贴着皮肤，残留着一丝黑海寒夜的冰凉。
授勋、汇报、没完没了的质询会议…一连串程式化的流程榨干了他最后一点精力。当终于拿到那张进入“长城”基地的绝密通行证时，他只想找个地方抽根烟，让被电磁脉冲和爆炸声蹂躏过的耳根清净片刻。
地下三百米的恒温空气带着岩石特有的微凉和干燥，驱散了身上最后一丝海风的咸腥。通道宽阔得能跑卡车，光滑的合金墙壁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这里没有码头的喧嚣，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和脚步踏在特殊地板上发出的轻微回响，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李明哲跟着面无表情的引导员，穿过一道道厚重的防爆门，感觉自己像颗被塞进精密钟表里的沙子。最终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合金门前。门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是某种未来主义指挥中心的巨大空间。
穹顶高耸，粗粝的岩壁被合金骨架支撑。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那座被多重透明防护罩包裹的、流淌着暗金光芒的“水晶山”——“洛书”。它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陈思邈就站在控制台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在庞大的“洛书”面前显得格外瘦削。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一块悬浮的虚拟屏幕，上面流淌着李明哲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数据流。
“老陈！”李明哲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陈思邈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尚未褪去的、沉浸在数据世界里的茫然。
看到李明哲，那茫然迅速被惊喜取代，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老李！你来了！” 他快步迎上来，用力拍了拍李明哲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好！气色不错！萨丁港的欢迎仪式够热闹吧？”
“差点把耳朵震聋。”李明哲扯了扯嘴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洛书”吸引。暗金色的光芒在晶体深处脉动，让他想起黑海上那毁灭性的、无声的电磁脉动。
“这…就是那玩意儿？”他朝“洛书”扬了扬下巴。“嗯，救了你命的‘大家伙’。”陈思邈的语气带着复杂，自豪中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引着李明哲走向控制台旁边一个相对“生活化”的角落——一张金属小圆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胶囊咖啡机。
“坐，喝点东西压压惊。这里只有这个。”陈思邈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个空杯子放到咖啡机的出口下，随手按了下触摸屏上的按钮。咖啡机发出轻微的预热嗡鸣。
李明哲拉开椅子坐下，身体依旧紧绷着，像随时准备跳起来战斗。他打量着这间宏伟又压抑的地下圣殿，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一副卷轴。宣纸上，只有一个墨迹淋漓、筋骨遒劲的大字：“和”就在这时，“洛书”核心区域的暗金光芒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同一瞬间，咖啡机预热完成的提示音响起。一股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热咖啡液，平稳地注入杯中。陈思邈拿起杯子递给李明哲：“尝尝，温度应该正好。”
李明哲下意识地接过。杯壁温热，却不烫手。他低头看着杯中深色的液体，热气氤氲。刚从黑海炼狱和授勋喧闹中抽身，这杯咖啡的平凡显得如此突兀。他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恰到好处的苦涩和回甘。温度…真的刚刚好。暖意驱散了地下空间的微凉，也稍稍熨帖了紧绷的神经。
“还行。”李明哲放下杯子，随口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台安静的白色咖啡机上。“这玩意儿挺快。”
“嗯，”陈思邈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洛书’顺手调控的。它觉得这个温度入口最舒适，不会烫着，也不会凉得发苦。”
李明哲端杯子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他慢慢抬起头，目光从咖啡机，移到旁边庞大如山的“洛书”，再移到陈思邈脸上。陈思邈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比如太阳从东边升起。
“它…调咖啡？”李明哲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那个在黑海上空瞬间焚毁数百无人机、瘫痪钢铁潜航器的无形死神…在给自己调咖啡？
“嗯。”陈思邈点点头，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镜片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能量输出功率、流体热传导速率、环境温度、杯体材质导热系数、甚至人体口腔黏膜的舒适阈值…对它来说，计算这个比计算导弹拦截轨道简单几个数量级。举手之劳。”
李明哲盯着那杯温热的咖啡，又看了看自己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他想起了老张抱着高压水枪在甲板上咆哮的样子，想起了自己用生锈的潜望镜搜寻死神的笨拙，想起了船员们用破碎镜片反射阳光干扰无人机的徒劳…血肉之躯在钢铁与代码前的挣扎，是那么原始而悲壮。
而现在，这杯温度恰到好处的咖啡，仿佛在无声地宣告：那些曾经需要搏命才能争取的微小生存空间，那些需要原始智慧才能达成的简陋干扰…在眼前这台冰冷的机器眼中，不过是动动“念头”就能完美解决的、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对科技力量的震撼、一丝被替代的寒意，以及…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荒诞感。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冰凉的太极挂坠，喉咙里发出半是惊叹、半是自嘲的咕哝：“呵…这玩意儿…确实比老张那高压水枪…厉害多了。”
厉害多了。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实验室冰冷的寂静里。它道出了科技的伟力，也道出了血肉之躯在硅基智慧面前，那份难以言说的渺小与落寞。
陈思邈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目光扫过李明哲摩挲太极挂坠的手指，又看向墙上那个墨迹淋漓的“和”字。咖啡的香气在地下岩洞中无声弥漫，包裹着沉默的“洛书”和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一场静默的革命，就藏在这杯温度刚好的咖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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