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港的清晨，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临时搭建的运动场烤得热气蒸腾。跑道边的沙土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着空气。今天是港区附属小学的春季运动会，本该是充满活力与呐喊的日子，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倦怠感。
林薇坐在简陋的观礼台塑料椅上，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目光落在起跑线处。参加小学六年级男子百米决赛的孩子们已经就位。他们穿着统一但略显宽大的运动背心和短裤，脖颈间无一例外地闪烁着智环的微光。大部分孩子看起来并不兴奋，反而有些无精打采，仿佛被这非洲的烈日提前榨干了精力。一个孩子甚至在起跑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预备——” 体育老师王强，一个皮肤晒得黝黑、身材精壮的中年汉子，用力吹响了哨子，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有些单薄。发令枪响（电子模拟音）。八个孩子冲了出去。林薇的心，却随着他们的奔跑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那种印象中风驰电掣、拼尽全力的冲刺感。孩子们的步伐沉重，步幅不大，频率也快不起来。奔跑的姿态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像是身体各部位没有协调好，又像是缺乏那种原始的本能爆发力。他们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而不是在竞赛。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背心，喘息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带着一种吃力的嘶哑。冲过终点线时，没有激烈的撞线争夺。获得冠军的男孩，叫阿卜杜勒，是港区本地工人的孩子，他第一个冲过终点，成绩被电子计时器清晰地投射在旁边的屏幕上：22.17秒。
22.17秒？
林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旧款智环（非神经接入型，主要功能是通讯和基础信息处理），快速搜索了一下历史数据——2020年代，同年龄段（12岁左右）男子百米世界纪录在11秒多，普通小学生校运会冠军通常在14-16秒之间。
22秒…这甚至比不上过去普通成年人慢跑的速度！阿卜杜勒冲过终点后没有欢呼，没有庆祝，而是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仿佛随时要呕吐出来。
其他孩子也陆续抵达，成绩都在23秒开外，最后一名甚至超过了30秒。他们大多和阿卜杜勒一样，剧烈地喘息着，瘫坐在地上，连走回休息区的力气似乎都没有。场边稀稀拉拉的掌声，显得格外尴尬。
王强老师脸色铁青地站在终点线旁，看着电子屏幕上的成绩，又看了看瘫倒一地的孩子们，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他沉默地走到观礼台边，对着林薇和其他几位在场的工程师、家长代表，声音低沉而压抑：“各位…都看到了吧？”
他拿起一个老式的平板电脑，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一份图表，展示给大家看。屏幕上清晰地罗列着近十年光明港小学学生体质监测数据对比曲线。
“最触目惊心的是这个，”王强的手指重重戳在代表“肺活量”的蓝色曲线上，那条线几乎是以一个陡峭的角度向下俯冲，“十年！仅仅十年！我们六年级男生的平均肺活量，从三千多毫升，掉到了现在不足一千八百毫升！下降了快百分之四十！女生情况更糟！”
他又翻到一页，是“耐力跑（800米）”的数据。“及格率，从十年前百分之八十以上，降到现在的百分之十五！优秀率？归零！”
接着是“立定跳远”、“引体向上\/仰卧起坐”…几乎所有的体能项目，曲线都在无情地下滑。“孩子们的身体，像漏了气的皮球！”王强老师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他们戴着智环，可以瞬间算出最复杂的数学题，可以流畅背诵百科全书，可以在虚拟世界里飞天遁地！但在现实里，他们跑不动，跳不高，稍微动一动就喘不上气！他们的腿，正在忘记如何奔跑！他们的身体，正在变成温室里最娇弱的花！”
林薇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女儿小雅。小雅也总说体育课累，跑步像上刑…昨天她还说学校下周要体能测试…运动会草草结束，原本安排的趣味项目也因孩子们普遍的精神不济而取消。
林薇心事重重地回到港区分配给她的临时住所。推开门，家里很安静。她下意识地走向小雅的房间。房门虚掩着。林薇看到女儿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头上戴着她那粉色的儿童智环，蓝光微微闪烁。
小雅面前的平板上，显示着学校健康管理系统的界面，正是体能测试数据录入页面。小雅的手指正快速地在虚拟键盘上操作着，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肺活量…改成1600…嗯，应该差不多…50米跑…8秒？不行，太假了…9秒5吧…立定跳远…1米3？嗯…”
林薇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猛地推开门，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有些变调：“小雅！你在干什么？！”
小雅吓得浑身一抖，智环的蓝光都紊乱了一下。她惊慌失措地转过头，脸上血色尽褪，像只受惊的小鹿。“妈…妈妈…你…你怎么回来了？”
林薇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平板。屏幕上，小雅的体能测试数据已经被修改得“漂亮”了许多，肺活量从真实的1300多“优化”到了1600，50米从接近10秒改成了9.5秒，立定跳远从可怜的1.1米变成了1.3米…一个个被篡改的数字，在屏幕上闪烁着，刺得林薇眼睛生疼。
“你…你就这么讨厌运动？讨厌到要作假？！”林薇的声音在发抖，她想起了运动场上阿卜杜勒苍白喘息的脸，想起了王强老师展示的那条断崖式下跌的肺活量曲线，想起了自己工地上王磊面对仪表盘时的茫然无措。
“我…我跑不动嘛！跳不远嘛！同学们都比我好…智环说…说我的体能数据低于健康线了…我不想不及格！不想被笑话！”小雅带着哭腔辩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用智环改一下就好了…反正…反正老师又不会真的测…”
“改一下就好了？！”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指着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指向那片刚刚结束“闹剧”的运动场，“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肺活量比十年前的孩子少了快一半！跑一百米比过去慢七八秒！这不是不及格的问题！这是退化！是遗忘！你们正在忘记怎么使用自己的身体！”
她看着女儿因为长期缺乏运动而显得纤细却毫无力量感的手臂，看着她下意识想缩回去的脚，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恐惧攫住了她。
当虚拟世界里的“优化”数据成为逃避现实的遮羞布，当连奔跑的力气都要靠欺骗来获取…那遗忘的，又岂止是一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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