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的雪下得很大，像筛下来的白面，把知青点的窗棂糊成了毛玻璃。
苏瑶踮脚往灶房看，陆逸尘正蹲在灶台前揉面，蓝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细雪。
案板上摆着盆白菜猪肉馅，是昨天张婶送来的，油星子浮在上面，泛着诱人的光。
“醒面要醒够时辰，”陆逸尘把面团往案板上摔了摔，发出“砰砰”的声响，“就像做人，得沉得住气。”
他说话时侧脸绷着，下颌线的弧度被窗外的雪光勾勒得格外清晰，苏瑶突然想起他教孩子们写字时说的话，笔要稳，心要静。
“赵建军和晓燕啥时候回来？”苏瑶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枝，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烫。
早上两人去给王支书拜年，说要顺便借点醋，走时赵建军还打趣：“等我们回来，得吃现成的饺子。”
陆逸尘揪下块面团搓成条，手指灵活地将面切成小剂子：“快了，估摸着在支书家蹭了碗饺子。”
他拿起擀面杖，手腕一转就擀出张圆薄的面皮，边缘带着均匀的褶，像朵含苞的花，“你试试？”
苏瑶拿起擀面杖，学着他的样子擀皮，可面团总不听话，不是擀成歪瓜裂枣，就是厚薄不均。
陆逸尘走过来站在她身后，双手覆在她手上教她用力：“手腕要活，像揉棉条那样，力道匀了才圆。”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面粉的微凉，却烫得她心尖发颤。
“对，就这样……”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苏瑶的手突然一抖，擀面杖“哐当”掉在案板上，面皮被压成了扁平的饼。
两人同时去捡，指尖撞在一起，像被炉火烧了下，慌忙缩回手时，又碰翻了旁边的醋瓶。
“小心！”陆逸尘伸手去扶，却被瓶口的玻璃碴划破了手指，血珠立刻涌出来，滴在雪白的面团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苏瑶的脸瞬间白了，赶紧从灶台上抓过草木灰按住他的伤口：“咋这么不小心！”
“没事，小口子。”陆逸尘想抽回手，却被她按得更紧。她的指尖微微发颤，睫毛上沾着点面粉，像落了层霜。
他突然想起去年她教孩子们剪纸，被剪刀划了手，也是这样红着眼圈，非要给她贴创可贴，说“十指连心，疼着呢”。
“我去找药箱。”苏瑶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
他的手心还在渗血，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她：“不用，草木灰就行，小时候割草划了手，祖母都这么弄。”
他低头看着面团上的血珠，突然笑了，“这下饺子馅里不用放红曲了。”
苏瑶被他逗笑了，眼眶却有点热。她重新按住他的伤口，另一只手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贴在一起的剪影。
“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她小声说，“连擀个皮都学不会。”
“是我靠太近了。”陆逸尘的声音低了些，“分心了。”他没说分什么心，可苏瑶的脸却像被炉火烤着，热得能煎鸡蛋。
案板上的面团还在静静躺着，沾着那点暗红的血，突然觉得这寻常的面团里，藏着说不出的温柔。
赵建军和林晓燕回来时，就看见这样的光景，苏瑶正给陆逸尘包扎手指，布条在她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像在系什么珍贵的结；陆逸尘低着头，嘴角噙着笑，眼神软得像化开的雪水。
“哟，这是咋了？”赵建军把醋瓶往桌上一放，眼睛瞪得溜圆，“包饺子还能伤着？”
林晓燕凑过去看，看见陆逸尘手指上厚厚的布条，忍不住咋舌：“这是割了多大的口子？苏瑶你也太紧张了。”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把擀面杖往赵建军手里塞：“你会擀皮，快来帮忙！”陆逸尘也站起来，用没受伤的手拿起面团：“我来包，一只手也能行。”
他果然包得又快又好，捏出的褶像麦穗，整整齐齐排在篦子上。
四个人围着案板忙碌起来，赵建军擀皮，陆逸尘和林晓燕包馅，苏瑶负责烧火，偶尔也凑过来包两个。
她包的饺子总像没睡醒似的，瘫在篦子上歪歪扭扭，惹得大家一阵笑。
“苏老师包的是‘元宝饺’，”狗剩不知啥时候钻了进来，手里举着根糖葫芦，“俺娘说这样的饺子招财！”
他身后跟着丫蛋，手里捧着个布包，“俺娘让俺送的，说新出的咸菜，配饺子吃香。”
张婶随后也来了，手里提着只鸡：“刚杀的，给你们炖汤喝。”
她看见陆逸尘手上的伤，立刻拉下脸，“咋这么不小心？不知道十指连心吗？”
她从兜里掏出个小瓷瓶，往他伤口上倒了点黑褐色的药膏，“这是俺家传的止血药，比草木灰管用。”
饺子下锅时，屋里飘满了香气。白胖的饺子在沸水里翻滚，像群快活的小鱼。
苏瑶往锅里撒了把葱花，碧绿的葱花浮在水面上，把汤染得格外好看。“张婶快来尝尝，”她往碗里盛了个，“看咸淡咋样。”
张婶咬了口饺子，烫得直呼气，眼里却笑开了花：“鲜！比俺家那口子包的强！”她往陆逸尘碗里夹了个，“多吃点，补补手上的血。”
狗剩和丫蛋捧着小碗，吃得满嘴是油，说要跟苏老师学包“元宝饺”。
陆逸尘用没受伤的手捏着筷子，吃得格外慢。
苏瑶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手受伤，母亲也是这样，把鱼刺挑干净了才给他夹鱼。
她低下头，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夹了两个给他，都是捏得最规整的。
午后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案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赵建军和林晓燕在收拾碗筷，张婶领着孩子们去看贴在墙上的窗花，屋里只剩下苏瑶和陆逸尘。
“手还疼吗？”苏瑶看着他缠着布条的手指，声音轻轻的。陆逸尘摇摇头，拿起她刚才包的歪饺子：“这个给我留着，我晚上吃。”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很，“其实你包的挺好，像……像咱们刚下乡时盖的土房，看着歪，住着踏实。”
苏瑶被他逗笑了，拿起个面团往他脸上抹了点面粉：“就你会说！”他也不躲，任由面粉沾在鼻尖上，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花猫。
两人看着彼此脸上的面粉，突然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屋里荡开，像投在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陆逸尘突然伸手，轻轻擦掉她脸颊上的面粉，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烫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拂去落在花瓣上的雪，眼神里的温柔，比灶膛里的火还暖。
“苏瑶，”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等开春……”话没说完，就被赵建军的大嗓门打断了：“陆逸尘！快来帮我看看这窗花咋贴歪了！”
陆逸尘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脸颊的温度。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来了。”苏瑶站在原地，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案板上的面团还在静静躺着，沾着那点早已干涸的暗红，突然觉得这寻常的午后，因为那不经意的触碰，变得格外甜。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好，把雪地照得发亮。苏瑶看着陆逸尘帮赵建军贴窗花的背影，突然想起他没说完的话。
她不知道开春会有什么事，但心里却隐隐盼着，盼着那冰雪消融的日子，盼着能再和他一起，在这灶房里，包一次不会碰到手的饺子。
灶膛里的火还在静静燃烧，映得那锅没吃完的饺子，冒着暖暖的热气。
苏瑶知道，有些藏在面粉里的情愫，就像这慢慢升温的炉火，虽然不炽热，却能在心里，焐出最踏实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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