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闷热如同浸透了油脂的湿布,沉甸甸地裹着整座皇城。琉璃瓦在毒日头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将空气烤得滚烫,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吹在人身上,像是被砂纸轻轻磨过。
尚药局西偏院的空气更是凝滞得如同凝固的药膏。巨大的皂角树蔫蔫地垂着叶子,连蝉鸣都透着气若游丝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苦涩的黄连、辛辣的干姜、醇厚的当归…… 种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又被午后的暑气蒸得发黏,再混上碾药时扬起的细密粉尘,吸进肺里都带着一种粗糙的颗粒感,刮得喉咙微微发疼。
沈璃站在半人高的石药碾旁,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碾轮映衬下,显得愈发瘦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粗布短褐,领口和袖口都沾着点点深褐色的药渍,那是常年与药材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她的肩背绷得极紧,像是一张蓄满了力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发力。双手紧握冰凉沉重的木柄,掌心的厚茧与粗糙的木头摩擦,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那熟悉的钝痛顺着手臂蔓延开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咕噜…… 咕噜……”
石碾轮在她的推动下,沿着深凹的碾槽缓慢而沉重地滚动着。碾槽里的防风碎片被碾压得粉碎,发出沉闷的碎裂声,细密的黄白色粉末随着碾轮的转动翻腾、积聚,在槽底铺了薄薄一层。
汗水顺着她削瘦的颈侧滑下,在锁骨处汇成细流,没入粗布领口,留下一道深色的湿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遮住了她低垂的眼眸。只有偶尔抬手用袖子擦汗时,才能瞥见那双眼睛 —— 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即使在如此繁重的劳作中,也看不到丝毫的烦躁与懈怠,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前几日那场惊心动魄的 “紫心草” 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已平复,却在她心底漾开了更深的波澜,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尚药局的药材采买中混入了一批以次充好的紫心草,色泽暗沉,药效大减。这本是采买官与库房管事的疏忽,但张掌药为了推卸责任,竟想将过错推到负责清点药材的沈璃身上。若不是陈司药及时发现紫心草的批次记录有诈,沈璃此刻恐怕早已被拖去慎刑司,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自那以后,张掌药看她的眼神就越发不对了。那双总是涂着蔻丹的细长眼睛里,时常闪过一丝慌乱和阴鸷,随后便是变本加厉的刁难 —— 别人碾四两药材,她就得碾八两;别人分拣完药材能歇口气喝口凉茶,她却总有做不完的杂活,不是去清洗药罐,就是去晾晒那些最占地方的草药。
而陈司药,那位平日里总是板着脸、对谁都不假辞色的老司药,自那以后,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有好几次,沈璃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沈璃心里清楚,这看似平静的西偏院,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她就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更谨慎,更隐忍,也更强大。
“沈璃!”
一声刻意拔高、甜腻得发齁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院中沉闷的空气。
沈璃的动作顿了一下,握着木柄的手紧了紧,缓缓停下了石碾。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才慢慢转过身。
张掌药正扭着丰腴的腰身,像一阵裹着浓郁香粉味的风,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与这满是药味的西偏院格格不入。宽大的袖口随着她的动作甩动,几乎要扫到石碾上堆积的防风粉末。
“别磨蹭了!快!” 张掌药肥白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旁边一个刚打开的麻袋口,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把这些新到的金盏菊和杭白菊分拣出来!要快!上头急着用呢!”
沈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麻袋里装着满满一袋混杂的菊花。金黄的金盏菊和雪白的杭白菊挤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枯黄的叶子、细小的断枝,甚至还有几粒黑色的泥土。浓郁的菊花香气中,夹杂着枯叶的腐味和泥土的腥气,闻起来有些刺鼻 —— 这分明是刚从田里收上来,来不及仔细晾晒和筛选的生货,分拣起来最是繁琐费时。
夏日的午后,本就容易困倦,分拣这种细活更是磨人。张掌药显然是故意刁难。
沈璃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她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是,掌药。”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被汗水浸湿的鬓发贴在微凹的脸颊边,显出几分病容般的苍白,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韧劲。
“哼。” 张掌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细长的眼睛在沈璃汗湿的鬓角和那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上扫了一圈。
那日紫心草事件,让她心里始终有些莫名的不安。这个沈璃,太过沉默,太过隐忍,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你永远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转念一想,一个无权无势的低等药童,再能耐又能翻起什么浪?
想到这里,张掌药心底的不安被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压了下去。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几个正埋头干活的药童都能听见:“仔细着点!这可不是你之前磨的那些粗货,是要给贵人泡茶清火的!要是一片烂叶子混进去,或是分拣错了品种,仔细你的皮!”
语气里的威胁毫不掩饰。
周围的几个药童偷偷抬眼瞥了沈璃一眼,眼神各异,有同情,有畏惧,也有几分幸灾乐祸,却没人敢出声。在尚药局,张掌药虽然医术平平,却极会讨好上面,又手握药童们的月钱和差事分配,平日里谁也不敢得罪。
沈璃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堆混杂的菊花前,蹲下了身子。
刚一靠近,那股刺鼻的花粉味就更加浓烈了,混杂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直冲鼻腔,让她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她伸出双手,指尖纤细却骨节分明,指腹上布满了细密的薄茧。
指尖在混杂的花叶中飞快地拨弄、分拣。
金盏菊那饱满的橙黄色花瓣,边缘带着淡淡的褶皱,像一个个小小的酒杯;杭白菊则是细长洁白的瓣儿,中心带着一点浅黄的花芯,清雅可人。而那些枯败的叶片,颜色暗沉发脆,一捏就碎;干瘪的花蒂则是深褐色的,带着硬刺;还有细小的断枝,上面还沾着泥土……
在她的手下,这些混杂的东西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迅速分流。饱满完好的金盏菊被放进左边的竹篮,品相上佳的杭白菊归入右边的竹筛,枯叶、断枝、泥土则被扔进旁边的废料筐。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精准而高效,手指翻飞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做一件繁琐的活计,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不过片刻功夫,她面前就分出了几小堆截然不同的东西。
张掌药站在一旁盯了片刻,原本想找茬的心思,却被沈璃这利落的身手堵了回去。挑不出明显的错处,她那点刻意刁难的劲头便泄了大半,悻悻地扭身踱到一旁的树荫下,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团扇,扇面上画着精致的仕女图。她装模作样地扇了起来,目光却像淬了寒冰的钩子,时不时落在沈璃单薄而挺直的脊背上,阴沉沉的,让人不寒而栗。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压与无声的对抗中滑过。
沈璃如同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胚,身形愈发清瘦,颧骨显得更加清晰,下巴也愈发尖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野草,透着一股倔强的生命力。
唯有那双眼睛,在繁重劳作带来的疲惫之下,深处却燃着幽微却执拗的光。
每到深夜,当西偏院的所有人都沉入梦乡,沈璃那间狭小破旧的小屋,还会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芒。
桌上摊开的是一本泛黄的残卷,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晦涩难懂的文字 —— 那是一本医书,昏暗的灯光下,沈璃凑得很近,一字一句地研读着。那些艰涩的药名,诡谲的毒性,精妙的相克之理,如同最危险却也最诱人的宝藏,在她脑海中不断堆叠、融合,构筑起一道旁人难以窥见的高墙。
这些医书,是支撑她熬过白昼苦难的唯一甘泉。
午后的日头越发毒辣,像是要把整个皇城都烤化了。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轮烈日高悬,将地面晒得滚烫,空气都在扭曲翻滚,远处的宫殿屋檐像是在水汽中浮动。
尚药局西偏院更是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连风都带着热浪,吹过脸颊都火辣辣的疼。药童们一个个蔫头耷脑,干活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只有沈璃依旧在埋头分拣着那堆菊花,动作丝毫未减,额头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滚落。
就在这死寂般的沉闷中,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院外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
“蹬蹬蹬 ——”
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个尖利的哭喊声,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般。
“陈司药!陈司药救命啊 ——!”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半旧宫装的小宫女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西偏院的大门。她的发髻散乱,几缕头发黏在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上,宫装的裙摆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沾满了泥土,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她冲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树荫下乘凉的陈司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陈司药!求您快去看看吧!我们宝林娘娘不好了!浑身…… 浑身起满了吓人的红疙瘩!痒得受不住,人都快把自己抓破了!求您发发慈悲,快去救救娘娘吧!”
整个院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药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宫女。
宝林娘娘?哪个宝林娘娘?
尚药局的人都知道,后宫之中,位份为宝林的只有张氏一人。这位张宝林虽然家世普通,不算得宠,但也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听说有什么大病。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
陈司药原本正拿着一本药经翻看,听到喊声,瘦削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着,脸上总是带着几分蜡黄和疲惫,但此刻,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却陡然睁大,蜡黄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凝重。
“宝林?张宝林?” 陈司药快步走到小宫女面前,声音急促却不失沉稳,“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娘娘何时发病的?有何症状?”
“奴婢… 奴婢也不知道啊!” 小宫女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午膳… 午膳娘娘就用了点清粥小菜,和往日一样… 然后逗弄了一会儿新得的金丝雀儿… 没过多久,娘娘就说身上痒… 接着就… 就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子,风团似的,越抓越多,越抓越肿,现在脸都肿得快认不出了!还… 还喘不上气!太医署的人来了,可… 可也没用啊!”
她说着,又开始嚎啕大哭,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太医署的人呢?” 陈司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在她的地盘上,后宫嫔妃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医署竟然没处理好?
“去… 去请了!” 小宫女哭道,“来了个年轻的王太医,瞧了两眼,开了副寻常的清热止痒汤药,可娘娘灌下去就吐了!身上疹子半点没消,反倒更厉害了!娘娘她… 她都快挠出血了!求您了陈司药,您再不去看看,娘娘她…… 她恐怕就……”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出来,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走!” 陈司药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往自己的小屋走去。她的步伐极快,瘦削的身影在院子里划过一道残影。
很快,她就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药箱,肩上还挎着一个常年随身携带的针囊,里面装着各种型号的银针。
她对旁边还在发愣的张掌药厉声道:“你看好这里!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仔细你的脑袋!”
张掌药被陈司药这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哈腰地应道:“是是是,司药大人放心,奴婢一定看好!” 心里却暗自嘀咕,不就是个不得宠的宝林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陈司药的目光扫过呆立的药童们,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依旧蹲在地上的沈璃身上。
沈璃也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沈璃,你也跟着!” 陈司药的命令干脆利落,“带上备用的艾草灰和甘草粉!”
她显然是考虑到张宝林抓挠破皮,可能需要用这些东西来消炎止血,做简易处理。
沈璃心头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
跟着去?去张宝林的住处?
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有机会离开尚药局的范围,接触到后宫的核心区域。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放下手中分拣到一半的菊花,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又加上连日劳累,起身时,眼前竟有些发黑,她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沈璃,快点!” 陈司药已经走到了院门口,见她动作慢了,又催促了一声。
“是,司药大人。” 沈璃连忙应道,快步走到库房角落,取出一小罐艾草灰和一小包甘草粉。艾草灰是用三年以上的陈艾烧成的,细腻洁白,有很好的止血消炎作用;甘草粉则是用上好的甘草研磨而成,性温和,能清热解毒,调和诸药。她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将两样东西包好,揣进怀里,然后快步跟上了陈司药疾行的脚步。
低垂的眼帘下,沈璃的思绪却如风车般飞转。
红疹风团,迅速肿胀,喘息困难,寻常汤药无效甚至呕吐……
这绝非简单的过敏!
寻常的风热过敏,虽然也会起疹子发痒,但绝不会如此急骤暴烈,更不会引发如此严重的肿胀和呼吸困难。而且,太医开的清热止痒汤药,就算不对症,也不至于让病情加重,还引发呕吐……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宝林张氏所居的翠微轩,位于后宫的西北角,算不上奢华,却也清雅别致。院子里种着几株翠竹,此刻却因为人心惶惶,显得有些萧索。
沈璃跟着陈司药刚一踏进翠微轩的外间,就听到内室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和痛苦的抓挠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头皮发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慌和药汤、呕吐物混合的难闻气味,让人几欲作呕。
“…… 宝林娘娘,此乃风热郁于肌肤腠理所致,下官开的方子最是对症,您安心服用便是。这抓挠万万不可,留下疤痕反为不美……”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敷衍,正是太医署的王太医。
“啊 —— 痒!好痒!杀了我吧!”
一声凄厉痛苦的尖叫骤然打断了他的话,那声音里充满了濒死般的绝望,让人听着心头发紧。
陈司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不再理会外间侍立的、个个面如土色的宫女太监,撩起帘子就直接闯入了内室。
沈璃紧随其后,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眼睛却像最精密的尺子,瞬间将室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简陋的床榻上,张宝林蜷缩着身体,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却依旧能看出她身体的颤抖。她早已不见平日的清秀模样,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肿起如核桃般大小的鲜红色风团!那些风团连成一片,像是丑陋的肉瘤,让人触目惊心。
更可怕的是,许多地方已经被她自己失控的指甲抓破,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血迹,与红肿的皮肤混在一起,看着就疼。她的脸颊也肿得老高,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嘴唇肿胀发紫,正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 “嗬嗬” 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两个强壮的宫女正死死按住她的双手,防止她继续抓挠,但张宝林挣扎得太厉害,她们俩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额头上满是汗水。
王太医站在床边几步远的地方,穿着一身青色的太医署官服,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束手无策的尴尬。他大概二十多岁年纪,面容还算周正,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显然是刚入太医署不久,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他身旁的小内监捧着一个药碗,里面的汤药洒了大半,碗沿上还沾着一些污秽物。
“王太医!” 陈司药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宝林娘娘情况危急至此,你开的方子何在?可曾见效?”
王太医被陈司药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先是一愣,随即挺了挺胸,强自镇定道:“陈司药?您怎么来了?” 他显然没料到尚药局的司药会亲自过来。
“本宫来此,自然是为宝林娘娘的病情!” 陈司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王太医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的方子,到底有没有效?”
王太医被陈司药的气势慑得一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换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陈司药,下官已诊过脉,断为风热邪毒内蕴。方子在此,用的是荆芥、防风、蝉蜕等疏风清热之品,剂量亦是常规。然娘娘体质殊异,药入即吐,非下官之过!此症…… 此症来得凶猛,下官亦觉棘手,正欲回太医署禀报,另请高明……”
他语速极快,明显是在推卸责任,将 “体质殊异” 和 “另请高明” 咬得格外重,仿佛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
陈司药根本不看他递过来的药方,几步抢到床前,枯瘦的手指迅速搭上张宝林那因抓挠和肿胀而滚烫滑腻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搭在脉上,凝神感受着。
脉象滑数急促,紊乱如麻,毫无章法可言!
她又示意按住张宝林的宫女稍稍松开一点,让她能看到张宝林的舌苔。只见那舌苔薄黄而腻,显然是体内湿热极重的表现。
陈司药心头剧震!
这绝非寻常风热!
寻常风热之疹,脉象虽也会数,但绝不会如此紊乱;舌苔虽可能发黄,但也不会腻得如此明显。而且,寻常风热绝不会引发如此急骤的肿胀和呼吸困难!
这更像是…… 某种极其强烈的毒邪外发!
“娘娘今日用过何物?接触过何物?事无巨细,速速报来!” 陈司药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个一直跟在旁边、哭哭啼啼的张宝林贴身宫女。
宫女被她这凌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连忙收住哭声,结结巴巴地回忆道:“回… 回司药大人… 娘娘早膳用了清粥、酱瓜… 都是御膳房常例送来的… 午膳… 午膳就喝了半碗薏米百合粥,配了几片素火腿… 和往日并无不同啊!哦… 对了!午后… 午后娘娘心情好,逗弄了一会儿内府新送来解闷儿的金丝雀儿… 还… 还让奴婢点了新领来的安神香… 说是味道清雅… 可那香也是尚药局常例供的,奴婢看着和往日的没什么不同啊……”
金丝雀?安神香?
陈司药眉头拧成了死结。
鸟雀羽毛或许会引发一些人的过敏,导致咳喘,但极少会引发如此全身暴烈的红疹。而安神香更是尚药局常年供应的,用的都是些温和的香料,如薰衣草、合欢花、沉香等,从未听说有谁用了会出这种骇人反应。
难道是…… 这两者混合在一起,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反应?
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
她脑中飞速闪过《诸病源候论》、《千金方》中关于 “风疹”、“瘾疹”、“中毒” 的记载,试图从中找到对应的病症和治疗方法。
风热郁肤?不对。
湿热下注?也不像。
毒症?可这症状又与常见的毒物发作不尽相同……
时间一点点过去,内室里只有张宝林痛苦的呻吟和急促的喘息声。陈司药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太医站在一旁,见陈司药也一时没有头绪,原本有些慌乱的心又安定了下来,甚至还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态。他就不信,这个老婆子能有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边缘,一个极低、极沉静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石,在陈司药身侧响起:
“司药大人……”
陈司药霍然转头!
只见一直如同影子般垂首侍立在她身后的沈璃,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那张被汗水浸透、沾着细微药尘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和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她的目光并未看陈司药,而是死死锁在张宝林脖颈处一片被抓破、渗出粘稠黄水的疹子上。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某种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气味。
“你?” 陈司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低等药童,竟然敢在这种时候开口。
“奴婢斗胆……” 沈璃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后特有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观娘娘疹色鲜红如丹,肿胀成片,抓破处渗液粘稠色黄,喘息气急,药入即吐…… 此象非独风热,恐有秽毒内攻,郁于血分,发于肌腠。寻常内服汤剂,恐难速达病所,反激其势。”
秽毒内攻?郁于血分?
这绝非一个低等药童能说出的论断!
陈司药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沈璃,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女。她怎么会懂这些?血分、肌腠,这些都是只有资深的医官才会用到的术语!
沈璃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要穿透她的锐利目光,语速平稳地继续低语,每一个字都敲在陈司药紧绷的心弦上:“或可…… 以重浊沉降之物,外引其毒。取陈年粪窖深处之金汁(人粪清液),其性极寒极浊,最能泻火解毒,沉降秽恶;佐以绿豆粉,甘寒清解血分热毒;再加新鲜薄荷叶捣汁露调之,取其辛凉透疹、清利头目、稍缓瘙痒之功。三者调和成稀泥状,遍敷疹处,或可收‘以浊引浊,透毒外出’之效。此乃险法,非常道,然事急矣……”
金汁!绿豆粉!薄荷露!
这三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陈司药耳边!
尤其是 “金汁”!
那是用陈年粪便密封发酵后提取的清液,虽然在医书上确实有记载,说其有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功效,但那东西污秽腌臜至极,平日里最多也就用来给农作物除虫或者处理一些恶疮,何曾听说过要用在贵人身上?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王太医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一派胡言!金汁那等污秽之物,岂能用于娘娘玉体?简直是岂有此理!陈司药,您可不能听一个黄口小儿的疯言疯语!”
他觉得沈璃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提出如此荒谬的建议。
几个离得近的宫女也吓得捂住了嘴,脸上满是惊恐和恶心。用那东西敷在娘娘身上?想想都觉得可怕!
陈司药却没有理会王太医的嘲讽和宫女们的反应,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沈璃脸上,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玩笑或慌乱,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沉静和笃定。
秽毒内攻,郁于血分…… 以浊引浊,透毒外出……
这个思路,虽然惊世骇俗,却隐隐抓住了病症的关键!
张宝林的病情危急,内服药物已经失效,甚至可能加重病情,此时改用外敷,或许真的是一条出路。而金汁的寒性和沉降之性,确实有可能压制住那暴烈的秽毒……
可这风险也太大了!
若是用了金汁,张宝林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或者只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那她陈司药,连同这个提出建议的沈璃,都难逃干系!轻则被革职杖责,重则可能掉脑袋!
但若是不用…… 看着张宝林此刻的样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陈司药的内心天人交战,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床榻上,张宝林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那可怕的哨音再次响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呼吸。
“啊…… 痒…… 杀了我……” 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时间,真的不多了!
陈司药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医者仁心,在性命攸关面前,顾虑再多也无用!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所需之物,尚药局可有?” 陈司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巨大的风险。
沈璃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又瞬间被更沉重的压力取代。她知道,陈司药这是同意了她的建议,而她,也将和陈司药一起,承担这巨大的风险。
她飞快地垂首,语速清晰而肯定:“回司药大人,陈年金汁,药库深处角落或有封存小罐,平日里是作花肥除虫之用的,药性应该还在。上等绿豆粉库房常备。新鲜薄荷,西偏院墙角便生有一小丛,正值茂盛,药效最佳。”
“好!” 陈司药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劈开了室内的凝滞和惊恐,“速办!王太医,烦请即刻回避!所有闲杂人等,退出外间!留两个力气大的宫女按住娘娘手脚!”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将可能的阻力和质疑扼杀在摇篮里。此刻,她选择相信这个低微药童那惊世骇俗的方子,更是选择相信自己在绝境中捕捉到的那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
王太医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 “有辱斯文”、“体统何在”,却被陈司药那淬了冰似的眼神逼得生生咽了回去。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出,心里却想着,等出了乱子,看你们怎么收场!
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强壮的宫女,死死压住仍在痛苦挣扎的张宝林。
沈璃没有丝毫停顿,得了陈司药默许的眼神,立刻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翠微轩,朝着尚药局的方向狂奔而去。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晒得青砖地面发烫,脚踩上去都觉得灼痛。沈璃却浑然不觉,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啸的风声。
她必须尽快把东西取来,越快越好!张宝林的时间不多了,她和陈司药的时间,也不多了!
西偏院墙角那片薄荷,在烈日下依旧翠绿欲滴,叶片厚实饱满,散发着清凉醒神的香气。沈璃冲到近前,也顾不上爱惜,飞快地揪下最鲜嫩的叶片,足足摘了一大捧,顾不上茎秆上的泥土,直接塞进怀里。
接着,她又直奔药库。药库深处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材气味。她凭借记忆,在最里面的角落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个落满灰尘的粗陶小罐。罐子不大,上面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标签,写着 “除虫肥” 三个字。
这就是陈年金汁。
沈璃小心翼翼地抱起罐子,打开封泥。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酸臭气息瞬间扑面而来,中人欲呕。这气味比她想象中还要浓烈,混杂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和泥土的腥气,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恶心,屏住呼吸,从库房里找了一个干净的小瓷瓶,用小勺小心翼翼地舀出一些金汁。金汁呈深褐色,质地粘稠,像某种浓稠的酱汁。她舀了大约小半瓶,便赶紧盖好罐子,将瓷瓶揣进怀里。
最后,她又去库房取了上等的绿豆粉,用布包好。
一切准备就绪,沈璃再次狂奔起来,朝着翠微轩的方向跑去。怀里的薄荷叶子被压得有些变形,金汁的酸臭味透过瓷瓶的缝隙隐隐传来,但她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当沈璃气喘吁吁地跑回翠微轩时,陈司药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切。内室里除了张宝林和那两个按住她的宫女,再无他人。
“东西带来了?” 陈司药看到沈璃,立刻问道。
“回司药大人,带来了。” 沈璃将怀里的东西一一拿出。
陈司药看了一眼那小瓷瓶里的金汁,眉头忍不住皱了皱,显然也被那气味熏得有些不适,但还是沉声道:“快,调制!”
沈璃点点头,立刻动手。她先将新鲜的薄荷叶放进石臼里,用捣药杵快速捣烂,然后用纱布过滤,挤出翠绿的薄荷汁。接着,她又取了适量的绿豆粉,放在一个干净的瓷碗里,缓缓倒入薄荷汁,用竹片搅拌均匀。
最后,她打开那个装着金汁的小瓷瓶,一股更浓烈的酸臭味弥漫开来。沈璃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恶心,用小勺舀了一点金汁,小心翼翼地加入到绿豆粉和薄荷汁的混合物中。
“够了吗?” 陈司药在一旁问道,眼神紧紧盯着碗里的东西。
“回司药大人,初次使用,不宜过多,先试试看。” 沈璃说道,然后用竹片快速搅拌起来。
金汁、绿豆粉、薄荷汁在她的搅拌下,渐渐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深绿泛灰、质地粘稠的稀泥状药膏。刺鼻的秽臭与清凉的薄荷香奇异地交织、中和,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气味,连陈司药都忍不住偏过头,捂住了鼻子。
“可以了,司药大人。” 沈璃停下手中的动作,将调好的药膏递到陈司药面前。
陈司药看着那碗颜色怪异、气味刺鼻的药膏,又看了看床上痛苦呻吟的张宝林,最终咬了咬牙:“敷!”
两个按住张宝林的宫女看着那药膏,脸上露出犹豫和恐惧的神色,迟迟不敢动手。她们实在是下不去手,用这种东西敷在娘娘身上,也太……
“愣着干什么?快敷!” 陈司药厉声道。
宫女们被她一喝,才硬着头皮,伸手去拿药膏。
“等等。” 沈璃突然开口,“让奴婢来吧。”
她知道,这药膏的涂抹手法也很重要,必须均匀,而且不能用力过猛,以免刺激到张宝林的皮肤。
陈司药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
沈璃走上前,拿起竹片,挑起一大坨药膏,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着张宝林脖颈处那片被抓破的皮肤敷去。
“呃啊 ——!”
冰凉的药泥接触到滚烫抓破的皮肤,张宝林猛地一个激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弹动起来,如同离水的鱼。两个宫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按住她。
陈司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败了?刺激太过?
沈璃却面沉如水,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药泥迅速在张宝林脖颈那片狼藉的皮肤上均匀铺开。那深绿泛灰的药膏覆盖了鲜红的疹子和渗出的黄水,画面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刺鼻的秽臭弥漫开来,连陈司药都忍不住偏过头干呕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息之后,奇迹发生了!
张宝林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声,竟渐渐低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苦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她疯狂扭动的身体,幅度也肉眼可见地变小了!
最显着的是她那急促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那可怕的哨音…… 竟然在减弱!
“痒…… 痒……” 张宝林肿胀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的音节,不再是凄厉的惨叫,而是带着一种茫然和…… 一丝微弱的舒缓?“凉…… 好像…… 没那么…… 痒得钻心了……”
内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按住她的两个宫女忘了用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宝林娘娘脖颈上那一片被深绿药泥覆盖的地方。
陈司药猛地凑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却不敢触碰,只是死死盯着那片药泥下的皮肤。似乎…… 那骇人的肿胀,真的…… 真的平复下去了一点点?那鲜红的颜色,在深绿药泥的边缘,仿佛也…… 黯淡了一丝?
“快!所有疹处,速速敷上!” 陈司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璃眼底深处那簇幽火猛地一跳,动作更快更稳。竹片翻飞,深绿粘稠的药泥被均匀地涂抹在张宝林的手臂、脸颊、以及其他裸露皮肤上红肿最甚之处。
每一次涂抹,都伴随着张宝林一声压抑的抽气或低低的呻吟,但那声音里,痛苦在迅速退潮,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剧痒折磨后骤然得到些许解脱的茫然和微弱舒缓,越来越清晰。
一刻钟…… 两刻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秽臭与奇迹般的静谧中流逝。
当最后一处红肿被深绿色的药泥覆盖,内室里只剩下张宝林渐渐平稳下来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她不再挣扎,肿胀的眼皮沉重地合着,身体虽然还在微微颤抖,但那是因为脱力和后怕,而非无法忍受的剧痒。
脖颈处最早敷药的地方,那深绿色的药泥边缘,原本鲜红欲滴的疹子,颜色已明显转为暗红,肿胀肉眼可见地消退了大半!破溃处渗出的不再是粘稠的黄水,而是一种清亮的组织液。
奇效!立竿见影的奇效!
两个强壮的宫女早已脱力,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陈司药僵立在床边,如同石雕,只有胸口在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交织着极度的震惊、狂喜和后怕。她行医数十载,见过无数疑难杂症,也用过不少奇特的药方,但从未见过如此凶险急症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如此…… 污秽离奇的方法生生扭转!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那个依旧垂手侍立、脸上沾着药泥和汗渍的瘦削身影 —— 沈璃。
这个低等药童…… 她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
“呼……”
一声悠长、带着巨大疲惫和解脱的叹息,从张宝林肿胀的唇间溢出。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肿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线浑浊却不再满是痛苦绝望的眼眸。
视线先是茫然地转动,最终落定在离她最近、枯瘦却在此刻如同山岳般可靠的陈司药身上。
“陈… 陈司药……” 张宝林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无尽感激和依赖,“是… 是您…… 救了本嫔…… 这条命……”
泪水混着脸上的药泥和之前的血污,蜿蜒而下,在那张依旧肿胀的脸上冲出几道怪异的痕迹。她挣扎着抬起一只同样敷着药泥、但肿胀已消去大半的手,颤巍巍地想去抓陈司药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陈司药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和疲惫:“娘娘言重了!折煞老奴!此乃老奴分内之事,娘娘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她顺势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沾满药泥的手,却用关切的眼神和沉稳的话语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宝林:“娘娘此刻感觉如何?可还痒得厉害?喘息可顺畅些了?”
“好… 好多了……” 张宝林喘息着,虽然声音依旧嘶哑,但气息明显平稳悠长了许多,不再有那可怕的哨音,“凉丝丝的…… 痒…… 痒得能忍住了…… 就是…… 就是这气味……”
她皱了皱鼻子,显然被那浓烈的秽臭气味困扰着,但比起之前那生不如死的剧痒,这点不适简直微不足道。
“娘娘莫怪,” 陈司药立刻解释,语气带着医者的笃定,“此药气味虽异,却是拔毒救急的猛药,药性沉降,方能如此神效。待外邪尽退,清洗干净,便无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张宝林敷药处的皮肤变化,心中那点残留的疑虑被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彻底碾碎。
她转头,对瘫坐在地上的宫女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去准备温热的淡盐水和洁净软布!待药力渗透,需为娘娘小心擦去药泥,万不可再擦破皮肤!再去熬些清淡的米油来,娘娘此刻脾胃虚弱,只能以此养胃!”
宫女们如梦初醒,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准备。
内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张宝林平稳的呼吸声和陈司药低沉的嘱咐声。
沈璃站在角落,看着眼前这一切,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席卷全身。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掌心的钝痛再次传来,但她的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 一丝微弱的成就感。
她做到了。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她用自己从那本残卷毒经上学到的知识,救了一个人的命。
虽然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宝林娘娘,虽然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救了她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等药童。
但这就够了。
陈司药安抚好了张宝林,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情况,确认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了沈璃身上。
“沈璃。” 陈司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重量,穿透了内室残留的紧张和逐渐弥漫开的、劫后余生的松弛感。
沈璃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旋即恢复平静,向前半步,更深地垂首:“奴婢在。”
陈司药看着她低垂的发顶,那上面甚至沾了几片干枯的薄荷叶碎屑。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极力压制某种翻涌的情绪。
这个沈璃,给了她太多的惊喜,也太多的疑惑。
一个低等药童,怎么会有如此见识?怎么敢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药方?怎么会对毒物和解药如此了解?
但无论如何,今天,她确实立了大功。
“你今日…… 做得很好。” 陈司药终于开口,语气异常平稳,却字字清晰,“反应机敏,手脚也还利落。娘娘能转危为安,亦有你一份奔走之功。”
沈璃的心提了起来,等待着她的下文。
“回去后,自去账上支取二两银子。” 陈司药说道。
二两银子!
沈璃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一个低等药童,每月的月钱不过两文钱,二两银子,相当于她近十年的月钱总和!这绝不仅仅是 “奔走之功” 的赏赐,这分明是对她那惊世骇俗的药方的肯定!
周围的几个宫女也听到了,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二两银子,对她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陈司药看着沈璃眼中的惊讶,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是你应得的。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谢司药大人赏赐!” 沈璃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奴婢告退。”
说完,她转身,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出了翠微轩。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带着一丝暖意。沈璃摸了摸怀里那包还没来得及用的艾草灰和甘草粉,又想起那二两银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也许,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她的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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