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焦糊味掠过李秋月的发梢，消防车红蓝交错的灯光在半山腰蜿蜒成扭曲的蛇形。她攥着存折的手掌已经麻木，指节泛白得近乎透明，山路的碎石硌得赤脚生疼，却比不过心底翻涌的钝痛。身后传来大山嘶哑的哭喊，混着村民们嘈杂的惊呼，像根生锈的铁钉狠狠楔进耳膜。
救火！快救火啊！
秋月！秋月你在哪！
李秋月踉跄着扶住路边歪脖子树，树身残留着她去年春天刻下的记号——五道并排的刻痕，是给母亲抓药时记录的路程标记。此刻树皮被火光映得猩红，恍若渗血的伤口。她低头看向掌心，干涸的血迹与泥污混作暗褐色，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也是这样的温度。
闺女，守好咱们的地...
火势借着风势攀上后山的松林，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李秋月听见消防车急刹的刺耳声响。她本能地躲进灌木丛，看着几个穿制服的身影举着水枪冲向火场。人群中，刘佳琪踩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挤过来，荧光色雨衣在火光里格外刺眼。
大山！你怎么样？女人的尖叫里带着哭腔，却让李秋月感到一阵荒谬的畅快。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玻璃碎片，那是从摔碎的结婚照上捡的，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山雾不知何时漫上来，将火场的喧嚣渐渐稀释成模糊的嗡鸣。
当李秋月摸到母亲坟前时，露水已经浸透裤脚。墓碑上的照片被雨水冲刷得泛白，母亲慈眉善目的模样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她跪在坟前，将存折轻轻放在供桌上，喉咙里像卡着块烧红的炭：妈，我守不住咱家的地了...大山要把它卖给城里人...
夜风掠过松涛，卷起坟头几缕未烧尽的纸钱。李秋月突然想起结婚那天，大山背着她走过这片坟地，信誓旦旦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那时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得正艳，她的红盖头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眼里藏不住的憧憬。
秋月！
熟悉的嘶吼刺破夜空。李秋月浑身一僵，透过树影看见大山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奔来，额角缠着渗血的绷带，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活像个从火场爬出的厉鬼。她攥紧玻璃碎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你疯了是不是？！大山的手电筒光束扫过墓碑，在李秋月苍白的脸上定住，放火烧屋！那是咱们的家！他晃着还在冒烟的衣袖，酒精混合着焦糊味扑面而来，现在倒好，债主马上就找上门，你让我拿什么还？！
李秋月缓缓站起身，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脊梁：用你的良心还。她将玻璃碎片抵在喉间，在大山骤然瞪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决绝的倒影，还是说，你早就把良心输给赌场了？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卷着灰烬扑在两人脸上。大山伸手去夺她手中的碎片，却被李秋月反手划开手腕。鲜血溅在母亲的墓碑上，惊起林间沉睡的夜枭。
你跟刘佳琪的照片，还有卖地的事...李秋月的声音混着呜咽，我都告诉村长了。她看着大山瞬间煞白的脸，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一群栖息在枝头的寒鸦，你们不是想把我逼走吗？现在如你们所愿了。
远处传来村长的呼喊，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山慌乱地按住流血的手腕，眼底闪过一丝惧意：秋月，咱们有话好好说...我、我都是被逼的！他伸手想抓住她，却只揪住一缕飘落的发丝。
李秋月后退两步，将玻璃碎片扔进草丛。她最后看了眼母亲的墓碑，转身踏入浓雾弥漫的山路：大山，咱们这辈子，算是两清了。
山路崎岖难行，李秋月的双脚早已血肉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望见山脚下那座熟悉的石桥。桥下溪水潺潺，她蹲下身捧水洗脸，看见水中倒影陌生得让人心惊——曾经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底布满血丝，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像儿时在溪边玩耍时那般清亮。
秋月！
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抬眼望去，同村的周强骑着三轮车停在桥头，车斗里装满刚采的山货。男人跳下车时，草帽被风吹跑，露出额角新添的疤痕——那是去年帮她修屋顶时摔的。
我听说山上着火了...周强的目光掠过她破烂的衣衫和赤脚，喉结滚动两下，从车上扯下件旧外套，先穿上。他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去卫生院，我带你去。
李秋月僵在他怀里，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松木香，突然想起这些年周强默默的关照：农忙时悄悄帮她犁地，下雨天送来烘干的柴火，甚至在大山彻夜不归的夜晚，绕路过来帮她关窗。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男人洗得发白的衣领上。
卫生院的消毒水味道刺鼻。李秋月任由护士处理脚上的伤口，周强则守在门口打电话。她听见他压低声音说：村长，地契在秋月手里，大山没权利卖...话语断断续续飘进耳中，像春日里的细雨，润物无声。
傍晚时分，周强又送来一碗热粥。瓷碗还带着温度，上面卧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趁热吃。他坐在床边，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路上买的桂花糕，你以前最爱吃。
李秋月捧着碗，喉咙发紧。记忆突然翻涌——十八岁那年的庙会，她站在桂花糕摊前挪不开眼，大山却拉着她去看杂耍。后来是周强默默买下糕点，塞进她书包时耳朵通红：就、就顺路买的。
秋月，别再回那座山了。周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我在镇上找了份活儿，等发了工资...他顿住，耳尖泛红，如果你愿意，我、我能照顾你。
窗外的夕阳染红半边天，李秋月望着碗里渐渐消散的热气，想起昨夜火场里冲天的火光。那些被焚毁的过往，那些破碎的承诺，此刻都化作天边绚烂的晚霞。她舀起一勺粥，温热的感觉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夜幕降临时，李秋月跟着周强离开卫生院。镇上的路灯次第亮起，照亮崭新的柏油路。她回头望向深山方向，那里只剩几点微弱的火光，像几颗将熄的星子。手机在兜里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对不起。
她删除短信，将手机卡取出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周强察觉到她的动作，默默伸手将她冻僵的手捂进怀里。街边音像店飘出邓丽君的老歌，温柔的歌声混着夜市的喧嚣，在晚风中流淌：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山风送来最后一缕熟悉的气息，李秋月深吸一口气，跟着周强走进灯火通明的街道。身后的山路渐渐隐入夜色，而前方，是未曾谋面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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