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范田的耕种，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蓝田县激起了层层涟漪。曲辕犁的效率有目共睹，王泽亲力亲为、与民共耕的姿态，也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部分“妖法”、“祸星”的谣言。一些胆子大、或是家里实在缺乏劳力的农户，开始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代耕队”的帮助。
工地的劳动力暂时稳定下来，水泥地基在缓慢而坚定地延伸，初具规模的墙体也开始用水泥砖块垒砌。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王泽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郑家和他背后的人，绝不会只有散布谣言这一招。越是平静，潜藏在水面下的暗流就越是汹涌。
这日深夜，王泽正在临时书房内，对着蓝田县的田亩舆图沉思。图上被他用朱笔圈出了几处，都是与郑家别院田庄相邻、或是县中几个大户名下，却登记模糊的土地。马周查到的赋税疑点，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监丞。”老校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进来。”
老校尉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卫，押着一个被反缚双手、嘴里塞着破布，浑身沾满泥泞的人。那人穿着普通民夫的粗布衣服，但眼神凶狠，挣扎间露出的手腕肌肤，却不像常年干粗活的人。
“怎么回事？”王泽放下笔，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人。
“巡夜的兄弟在工坊后面的碱料仓附近抓到的。”老校尉沉声道，“鬼鬼祟祟，身上带着火镰和火油。若不是咱们按您的吩咐，在暗处也设了哨，险些就被他得手了！”
王泽眼神一寒。火攻！这是要彻底毁掉他的根基！
他走到那人面前，扯掉他口中的破布。那人立刻啐了一口，用生硬的官话骂道：“狗官！有种杀了老子！”
口音不对！王泽心头一跳。这不是关中口音，甚至不像是中原地区的口音，带着某种生硬的卷舌音。
“你不是唐人？”王泽逼近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谁派你来的？郑家？还是别的什么人？”
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闭上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搜身！”王泽下令。
亲卫立刻上前，仔细搜查。除了火镰火油，并未发现其他明显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当亲卫撕开他内衣的夹层时，一小块鞣制过的、绘着奇特狼头图案的皮子掉了出来。
老校尉捡起皮子，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监丞！这…这是突厥人的狼图腾！”
“突厥？！”王泽和李思文（他闻讯刚赶到）同时失声。
王泽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郑家再大胆，也不敢私通突厥！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难道…这不是郑家指使？或者是…有人想借刀杀人，将纵火的罪名栽赃给突厥，进而引发边衅？
他一把抓起那块皮子，触手坚韧，图案狰狞，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犷气息，不似作假。
“说！你到底是何人？”王泽声音冰冷，带着杀气，“混入蓝田，意欲何为？若有一句虚言，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突厥奸细似乎被王泽瞬间爆发的气势所慑，眼神慌乱了一瞬，但依旧咬牙不答。
“监丞，此事非同小可！”李思文急道，“必须立刻密报陛下！”
“不能报！”王泽断然否定，“无凭无据，仅凭一块皮子和一个奸细，如何取信？若真是有人设局，我们贸然上报，正好落入圈套！届时，一个‘勾结外邦、图谋不轨’或者‘办事不力、引发边衅’的罪名，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事必须暗中查探，弄清楚背后主使的真正目的。
“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有机会自杀。”王泽对老校尉吩咐道，“找可靠的人审，用点手段，但别留明显伤痕。我要知道他的上线是谁，如何接头，还有多少同党！”
“是！”老校尉领命，将挣扎咒骂的奸细拖了下去。
书房内只剩下王泽和李思文，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思文兄，你怎么看？”王泽揉着眉心问道。
李思文沉吟道：“两种可能。其一，真是突厥细作，见肥皂、水泥、曲辕犁于国有利，欲除之而后快，扰乱我大唐。其二，便是有人假借突厥之名，行嫁祸之事。无论是哪种，对方所图甚大，绝非仅仅针对监丞你个人。”
王泽点头：“我倾向于第二种。郑家或许没这个胆子直接勾结突厥，但借突厥之名给我扣上通敌的帽子，或者干脆制造事端，让陛下迁怒于我，却是做得出来的。而且…东宫‘观’望，长孙‘静’默，这水，太深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远处，工地的轮廓在月色下模糊而坚定。
“此事你知我知，暂不外传，连宾王兄和处默那边也先瞒着。”王泽低声道，“加强对工坊、碱料仓、示范田的守卫，明哨暗哨加倍。另外，让你手下机灵的人，混入市井，留意最近蓝田是否有生面孔出现，特别是…带有边地口音，或者行为异常者。”
“明白。”李思文肃然应道。
“还有，”王泽转身，目光灼灼，“加快工坊建设，越快越好！我们要在敌人下一次出手之前，让这工坊，真正地立起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它带来的好处，远大于毁掉它所能得到的！”
危机如同地火，在看不见的地方奔涌。王泽知道，他必须比这地火燃烧得更快，才能在大火燎原之前，筑起足够坚固的堤坝。
这一夜，蓝田的许多人都无眠。王泽的书房灯火通明，李思文的身影没入夜色执行命令，老校尉在地牢里进行着无声的审讯。而在这片土地的某些阴暗角落，或许也正有人，在密谋着下一次更致命的打击。
春寒料峭，地火暗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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