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像田埂边的野草，一夜之间就在蓝田县的各个村落里疯长起来。
“听说了吗？王伯爷那工坊用的是妖法！那灰不拉几的‘水泥’，是拿童男童女的骨灰混的！”
“可不是！用了那肥皂，手是白了，可魂儿也被勾走啦！没见那些去干活的人，眼神都直勾勾的？”
“还有那曲辕犁，祖宗传下的犁杖不用，非弄个歪脖子犁，怕不是要坏了咱们田里的风水，惹恼了土地爷！”
“代耕？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想趁机占了咱们的地？”
种种荒诞离奇的流言，在春寒料峭的乡间弥漫，带着恶毒的揣测和愚昧的恐惧。原本一些因为优厚待遇和王泽立誓而心动，打算留下或者让家人接受代耕的农户，又开始犹豫、观望，甚至偷偷从工地上溜走。
里正、族老们再次活跃起来，挨家挨户地“劝说”，话里话外将王泽描绘成一个不敬祖宗、不循农时的“祸星”。
“监丞，这样下去不行！”李思文从外面回来，气得脸色发白，“郑家这手太阴损！咱们出钱出力，反倒落了个不是人的名声。几个代耕队今天出去，都被村民拦着，不让下田！”
王泽站在刚刚浇筑好水泥地基的工坊空地上，脚下是坚硬的、泛着青灰色的“石头”。他听着李思文的汇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身边一块凝固的水泥板，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们怕妖法，怕坏了风水…”王泽喃喃道，忽然抬眼，目光锐利，“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这‘妖法’能不能长出好庄稼！这‘歪脖子犁’能不能犁出金饭碗！”
他立刻下令：“宾王兄，你带上账房和护卫，去附近几个村，公开收购今春最早一批、品相最好的种子，价钱给足！思文兄，你负责工坊这边，加快曲辕犁的打造，不用多，先打出十架最精良的！”
“监丞，您这是要…”马周若有所悟。
“他们不是不信吗？”王泽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咱们就在这工坊旁边，沿着灞水，圈出五十亩最好的水浇地！就用咱们的曲辕犁，用咱们选的种子，我亲自带人耕！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皮子厉害，还是咱们犁下的土地诚实！”
这是一场赌博。一旦失败，他将彻底失去在蓝田的立足之地。但若是成功，所有谣言将不攻自破。
命令下达，整个伯府和工坊体系再次高速运转起来。马周带着人，用略高于市价的价格，很快从一些胆大或急需用钱的农户手中收到了足够的高粱、粟米种子。李思文督造下的十架曲辕犁也很快完工，犁辕光滑，犁铧雪亮。
王泽选定的五十亩地，就在官道旁，灞水岸边，位置显眼。他脱去伯爷的袍服，换上短打，亲自扛起第一架曲辕犁。程处默派来的老校尉牵来一头最为健壮的黄牛。
二月的土地，表层已经化冻，下面还带着冰碴。王泽套好犁，调整好绳索的深浅。周围，除了他带来的工匠、护卫和少数胆大来看热闹的村民，更多的是躲在远处田埂、树后窥探的目光。
“走！”王泽一声轻喝，黄牛发力。
只见那弯曲的犁辕巧妙地转移了力道，犁铧轻松地切入泥土，随着黄牛前行，一道均匀、深直的泥浪翻滚开来，比使用直辕犁省力太多，留下的犁沟也更整齐、更深。
王泽扶着犁，稳步前行。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冰冷的风刮在脸上，他却感到一种久违的、与土地连接的踏实感。他并非农学专家，但基本的农业常识和这超越时代的农具，就是他此刻最大的底气。
一开始，他只是默默耕作。随着身体活动开，汗水渗出，他开始向旁边跟着的工匠和围观者讲解：“看这犁辙，深浅一致，牛不费力，人也好掌控… … 这翻上来的土，晒透了，病虫害自然就少了… …”
他的动作并不十分熟练，偶尔也需要调整，但那曲辕犁展现出的优越性却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当几个被雇来、原本心存疑虑的农户，在王泽的指导下亲自上手尝试后，脸上的惊愕和喜悦更是最好的广告。
“神了！真省劲儿！”
“这歪脖子…哦不，这曲辕犁，真好使！”
“你看这泥浪翻的，又深又匀称！”
赞叹声开始压过窃窃私语。远处观望的村民，渐渐围拢过来。当王泽耕完一垄地，停下休息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颤巍巍地走上前，摸了摸那还沾着湿泥的曲辕犁，又看了看那整齐的犁沟，混浊的老眼里闪动着光芒。
“伯爷… … 这犁… … 能让小老儿试试吗？”
王泽笑着将位置让开：“老丈请。”
老农小心翼翼地上手，吆喝着牛走了一段，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喃喃道：“祖宗的手艺… … 怕是真的要变一变了… …”
这一日下午，官道旁这五十亩地，成了蓝田县最热闹的地方。十架曲辕犁全部投入使用，在王泽和熟练起来的农户操作下，如同十支画笔，在棕黑色的土地上划出流畅的线条。翻新的泥土在夕阳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散发着生机。
之前散布的谣言，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人再提“妖法”和“风水”，取而代之的是对曲辕犁效率的惊叹和对那五十亩“示范田”收成的期待。
王泽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片刚刚被“犁开”的土地，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这只是第一仗。郑家不会善罢甘休，春耕之后，还有更多的挑战。
但他脚下这坚硬的水泥地基，手中这高效的曲辕犁，以及身边这些眼神重新变得热切的民夫和农户，就是他应对一切的基石。
他弯腰抓起一把翻开的、带着冰碴和草根的泥土，用力攥紧。冰冷、粗糙，却孕育着无限的希望。
“种子该下地了。”他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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