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的血色一夜,在晨曦中悄然褪去。
林微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看着镇守备刘勇的士兵清理战场。
尸体被白布覆盖,一具具抬出客栈,在街边排成长列。
幸存的客栈伙计和周边百姓聚在远处,低声议论,眼中满是恐惧与茫然。
“侯爷,”
萧北辰推门进来,脸色凝重,
“昨夜伤亡统计已出:锦衣卫阵亡九人,重伤五人;
京营锐士阵亡三人;
客栈掌柜、伙计及无辜住客死亡七人。
刺客尸体三十七具,已全部查验,身上无任何标识,兵器是寻常制式,难以追查来源。”
林微沉默地听着。
每一组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想起那个扑向冯公公、以身挡刀的小太监,想起那个被自己震飞、毒发身亡的刺客,想起客栈掌柜临死前惊恐的眼神。
“抚恤加倍。”
他最终说,
“阵亡将士,按三倍标准发放;
无辜死难者,由我私库出银抚恤其家眷。
重伤者妥善医治,若留残疾,日后生计由我负责。”
萧北辰深深看了林微一眼,抱拳道:
“侯爷仁义。只是……私库出银,恐惹非议。”
“那就让他们非议吧。”
林微转身,目光平静,
“人命关天,顾不得那些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冯公公在小太监搀扶下走了进来。
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脸色依旧苍白,但已恢复了几分从容。
他先向林微行礼,然后道:
“侯爷,昨夜之事,咱家已拟好奏折,快马送往京城。
侯爷救驾有功,咱家定会在陛下面前如实禀报。”
话虽如此,林微却听出了言外之意——冯公公要将“救驾”的功劳揽过去,至少,要分一杯羹。
“有劳公公。”
林微不动声色,
“只是刺客来历蹊跷,公公在奏折中可有提及?”
冯公公笑容微僵:
“这个……刺客身份不明,咱家也只能据实写‘疑为蛮族残党报复’。
至于那些邪术手段……”
他压低声音,
“侯爷,此事若深究,恐牵扯太广,于国于己皆不利啊。”
这是在暗示林微不要追查到底。
林微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心中了然——冯公公恐怕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猜到了什么。
“公公言之有理。”
林微缓缓道,
“只是林某有一事不解:那些刺客既能潜入客栈行刺,为何不直接在路上动手?
偏偏要选在清河镇?”
冯公公脸色变了变,强笑道:
“这……咱家如何得知?
或许是他们觉得镇上容易得手吧。”
“或许吧。”
林微不再追问,转而对萧北辰道,
“辰时出发,今日务必赶到六十里外的平阳驿。传令下去,整队。”
“遵命!”
辰时三刻,车队再次启程。
离开清河镇时,镇守备刘勇率全队官兵列队相送。
街道两旁,有不少百姓自发聚集,默默目送。
昨夜的血战虽让他们恐惧,但林微加倍抚恤、妥善处理善后的举动,也让这些朴实的百姓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这位侯爷……和别的官儿不太一样。”
有老人低声说。
“听说他在边关打退了蛮子,救了好多人的命。”
“但愿好人有好报吧……”
这些低语随风飘散,落入林微耳中。
他坐在车内,闭目调息。
昨夜消耗太大,至今未复。
天衍罗盘放在膝上,裂纹中的金光流转缓慢,仿佛也疲惫了。
云疏影小心地为他按摩太阳穴,手法轻柔。
“公子,再休息一会儿吧,到平阳驿还有两个时辰呢。”
“睡不着。”
林微睁开眼,“小安,拿地图来。”
林安连忙从箱笼中取出北境地图,在车内小桌上铺开。
这是一张从朔州府衙借来的官图,绘制详细,标明了沿途驿站、城镇、山川河流。
林微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清河镇向南,经过平阳驿、青石关,再往前就是京城地界了。
全程约三百里,按现在的速度,还需四日。
“萧兄,”
他掀开车帘,对骑马护卫在旁的萧北辰道,
“传令,从今日起,每日行程减至五十里。不赶时间,稳妥为上。”
萧北辰一怔:“侯爷,陛下旨意是‘即刻返京’,若延迟……”
“昨夜刚遭袭击,将士疲惫,需要休整。”
林微打断他,
“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需缓行调养。这个理由,足够了。”
萧北辰会意:“末将明白。”
减速的命令传达下去,队伍的行进节奏明显放缓。
这给了林微更多观察和思考的时间。
午后,车队抵达平阳驿。
这是一座比清河镇驿站规模更大的官驿,背靠小山,前临官道,有独立的水井和马厩,围墙也更高更坚固。
驿丞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姓王,做事干练,早已得到消息,将驿站收拾得干干净净。
“下官参见侯爷!”
王驿丞行礼如仪,
“房间已备好,热水、饭食随时可用。
侯爷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林微打量着这个驿丞——眼神清明,举止有度,手上无茧,显然不是武人出身。
“王驿丞在此任职多久了?”
“回侯爷,三年了。”
王驿丞恭敬答道,
“平阳驿是北道要冲,下官不敢懈怠。”
“昨夜清河镇之事,你可听说?”
王驿丞脸色微变,低声道:
“略有耳闻。侯爷放心,平阳驿周围十里,下官已派人巡视,今夜定加强戒备。”
林微点头,不再多问。
安顿下来后,他让云疏影去熬药,自己则在房中闭目调息。
天衍罗盘的金光缓缓滋养着经脉,虽然缓慢,但确实在恢复。
敲门声响起,是阿雅娜。
“国师,我姐姐……想见您。”
她神情有些不安。
“请进。”
阿依莎走了进来。
经过一夜休整,她脸色好了些,但眼中仍有未散的惊悸。
她手中捧着一个布包,正是之前藏匿门石的那个包袱。
“国师,这个……给您。”
她将布包放在桌上,后退一步,
“里面的东西我都清理了,但……我还是不放心。
请您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林微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都是寻常布料,并无异常。
他仔细感应,也没发现邪气残留。
“无妨了。”
他将布包递回,
“门石已毁,邪气已散,这些东西是干净的。”
阿依莎却没接,反而跪了下来:
“国师,我……我有事相求。”
林微眼神微凝:
“姑娘请起,有事但说无妨。”
阿依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我想学中原的文字和礼仪。还有……想学一些防身的本事。”
这个请求出乎林微意料。
他看着眼前这个草原女子,从她眼中看到了某种决心——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为何突然想学这些?”
“因为我不想再拖累妹妹,也不想再任人宰割。”
阿依莎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在黑石山祭坛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死。
是国师救了我,是妹妹拼死救我。
但下一次呢?
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不想再这样无力。”
她顿了顿,继续说:
“我们白狼部已经散了,草原回不去了。
既然要留在中原,就要学会在这里生存。
我不能一辈子靠别人保护。”
林微静静听着,心中感慨。
这个女子,经历了生死,看清了现实,选择了最艰难却也最明智的路。
“我可以请人教你文字礼仪。”
他缓缓道,
“至于防身的本事……柳姑娘和南宫兄都是高手,你可愿向他们请教?”
阿依莎重重点头:
“愿意!只要他们肯教,我什么苦都能吃。”
“好。”
林微看向阿雅娜,“你呢?可想学?”
阿雅娜有些犹豫:
“我……我想学治病救人的本事。
在草原上,我们缺医少药,很多人生了病只能硬扛。
如果能学些医术,以后或许能帮到族人。”
林微笑了:
“这个更容易。京城有太医署,有民间名医,回京后我可以为你引荐。”
姐妹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她们齐齐行礼:
“多谢国师!”
送走姐妹俩,林微心情复杂。
这两个草原女子,正在努力适应新的环境,寻找新的生存方式。
而他自己呢?
从修真界到这个世界,从摆摊算卦到天衍国师,又何尝不是在适应、在寻找?
只是他寻找的,不仅是生存之道,还有修补裂缝、守护此界的责任。
接下来的三日,车队每日只行五十里,沿途安稳,再无变故。
但林微能感觉到,暗中的眼睛并未消失,只是更隐蔽了。
每日宿营时,阿依莎都会去找柳如烟学剑法基础,虽然起步晚,但她吃苦耐劳,进步很快。
阿雅娜则跟着云疏影辨认草药,学习一些简单的医理。
两个草原女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冯公公那边,则一直很安静。
除了每日例行请安,几乎不与林微多谈。
但林微注意到,他身边的小太监换了一个——原先的两个,一个死于昨夜,另一个则“因病”被留在了清河镇休养,新来的这个小太监眼神机警,手脚麻利,显然不是普通内侍。
第四日午后,车队终于抵达京城北郊。
官道变得宽阔平坦,车马行人明显增多。
挑担的货郎、骑驴的商贾、赶车的农夫、徒步的行人……各色人等川流不息。
路旁开始出现连绵的农田,田里稻穗金黄,农人正在忙碌秋收。
更远处,隐约可见炊烟袅袅的村庄。
这一切,与北境的荒凉萧瑟形成鲜明对比。
林微掀开车帘,望着这繁华景象,心中却无喜悦,只有沉重。
这座城池里,等待他的不是庆功宴,而是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暗藏杀机的朝堂争斗,以及……可能危及整个世界的裂缝危机。
“公子,您看!”林安忽然指向远处。
地平线上,一道灰黑色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京城的外城墙。
墙高四丈,绵延数十里,如同一条巨龙横卧大地。
城楼巍峨,旌旗招展,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帝国的威严。
车队中,许多士兵都激动起来。
离家数月,浴血奋战,如今终于回到京城,回到家园。
但萧北辰的脸色却更加凝重。
他策马来到林微车旁,低声道:
“侯爷,前方三里,有仪仗等候。”
林微抬眼望去,果然,官道前方出现了一支庞大的队伍——金瓜钺斧、旌旗伞盖,仪仗森严,至少有两百人。当中一杆大旗,上书“礼部”二字。
“是礼部的迎接仪仗。”
萧北辰道,
“按制,侯爷凯旋,应有礼部官员出城十里相迎。但……这也太隆重了。”
确实隆重得过分。
林微如今虽是侯爵,但毕竟只是新封,礼部摆出这等阵仗,要么是皇帝特别恩宠,要么……就是有人想把他架在火上烤。
车队缓缓靠近。
仪仗队伍中,一名身穿绯袍、头戴乌纱的官员越众而出,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正是礼部右侍郎李文昌。
“下官礼部右侍郎李文昌,奉旨迎接天衍侯凯旋!”
李文昌声音洪亮,举止得体,
“侯爷一路辛苦,陛下已在宫中设宴,为侯爷及诸位将士洗尘!”
林微下车还礼:
“李大人辛苦。林某何德何能,劳礼部诸位大人亲迎。”
“侯爷谦虚了。”
李文昌笑容满面,
“侯爷北境大捷,扬我国威,陛下龙颜大悦,特命礼部以最高规格相迎。
请侯爷换乘礼部车驾,这就入城吧。”
他指了指身后——那是一辆八匹马拉的华丽马车,金漆彩绘,极尽奢华。
林微看了一眼自己那辆朴素的马车,又看了看礼部那辆,缓缓道:
“林某乘车已久,习惯了自己的车驾。李大人好意心领,但不必换了。”
李文昌笑容微僵:“这……不合礼制啊。”
“边关将士尚且能骑马行军,林某坐车已是不该,岂敢再奢靡?”
林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就以此车入城,若陛下怪罪,林某一力承担。”
这话说得巧妙,既拒绝了换车,又扣上了“体恤将士”的大义。
李文昌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点头:
“侯爷高义,下官钦佩。那……就请侯爷入城吧。”
仪仗队调转方向,在前开道。
林微的车队紧随其后,缓缓向城门驶去。
越是靠近京城,气氛越是肃穆。
沿途百姓被官兵拦在道路两侧,踮脚张望,议论纷纷。
“那就是天衍侯?好年轻啊!”
“听说他在边关能呼风唤雨,是真的吗?”
“不管真假,人家打退了蛮子,救了北境,就是英雄!”
这些议论声中,车队抵达城门。
京城北门——安定门,高达五丈,门洞深邃。
此刻城门大开,守城官兵肃立两旁,军容严整。
城门楼上,隐约可见几名官员的身影,正向下眺望。
就在林微的车驾即将驶入城门时,异变突生——
一队身穿玄色官袍的官员突然从城门内走出,拦在路中。
为首的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面容古板,眼神锐利,正是太史令张玄素!
“天衍侯林微接令!”
张玄素展开一卷帛书,声音冰冷,
“奉陛下口谕:天衍侯所用之术涉及‘非常之事’,按大周律,需先至太史局备案核查,方可入城觐见。
请侯爷随老夫前往太史局!”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礼部右侍郎李文昌脸色大变:
“张太史!你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明明下旨……”
“李大人,”
张玄素打断他,目光如刀,
“太史局直属陛下,掌天下异象、非常之事。
天衍侯在黑石山所用之术,已超常理,若不核查清楚,恐有不测之祸。
老夫也是奉旨行事!”
他看向林微,眼神深邃:“侯爷,请吧。”
城门内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向林微,看他如何应对。
萧北辰手按刀柄,柳如烟、南宫玉眼神凌厉,锦衣卫和京营锐士也绷紧了神经。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林微坐在车内,缓缓睁开眼。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只是没想到,张玄素会如此直接,在城门口当众发难。
这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他掀开车帘,下了车。
深青色侯爵常服在秋风中微微摆动,脸色依旧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
“张太史,”
林微的声音平静无波,
“陛下旨意,是令林某‘即刻返京,献俘太庙’。
太史局核查之事,可否等林某见过陛下、复了旨意之后,再行办理?”
“不行。”
张玄素斩钉截铁,
“非常之事,必须优先处理。
侯爷若心中无愧,又何惧核查?”
这话已经近乎挑衅了。
林微看着张玄素,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太史局官员。
这些人眼神各异,有的警惕,有的好奇,有的……似乎藏着别样的心思。
他忽然笑了。
“既然张太史执意如此,林某自然遵从。”
他转身对萧北辰道,
“萧兄,你带将士们先入城,按原计划安置。
冯公公,请您先行回宫复命。
林某……随张太史去一趟太史局。”
“侯爷!”萧北辰急道。
“无妨。”
林微摆摆手,目光扫过城门内外无数双眼睛,声音提高了几分,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林某行事,光明磊落。
所用之术,皆为保家卫国,无愧天地。
太史局要查,那就查。
正好,林某也有些关于‘异界裂缝’的问题,想请教张太史。”
“异界裂缝”四字一出,张玄素脸色骤变!
不仅是他,周围许多官员、士兵、百姓都露出惊疑之色。
这个词,对大多数人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骇人。
林微不再多言,径直走向张玄素:
“张太史,请带路吧。”
张玄素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终转身:
“侯爷,请。”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城门,步入这座巍峨的帝都。
身后,礼部仪仗、锦衣卫、京营锐士、无数百姓……所有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城门深处。
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在城门楼的一角,一道身影悄然隐去。
那人身穿普通百姓服饰,面容平凡,但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幽绿光芒。
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裂缝……他终于说出来了。计划……可以开始了。”
身影一闪,消失在人群之中。
谁也没有注意到。
除了——林微怀中的天衍罗盘,在踏入城门的瞬间,轻轻震颤了一下。
裂纹中的金光,指向某个方向。
那里,是皇宫。
也是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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