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衍侯府。
林微寅时便醒了。
窗外天色尚暗,秋雨又至,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里的青石板。
他披衣起身,掌灯来到书房。
桌上堆着昨日从宫中带回的文书——兵部的战功核定册、户部的抚恤预算、礼部关于献俘太庙的仪程安排,还有几封未署名的密信,不知何人塞入车中。
他先看密信。
第一封只有八个字:
“宁府有异,慎入彀中。”
字迹潦草,像是仓促写就。
第二封略长:
“太史局内非铁板一块,张老可信,秦观存疑。”
第三封最简短,却让林微眉头紧锁:
“裂缝之事,不止黑石。”
他将密信凑近烛火,信纸边缘有细微焦痕,是特殊药水书写,遇热显形又迅速消退。
写信之人显然精通此道,且不愿留下痕迹。
“公子,您起这么早?”
云疏影端着热水进来,见他已坐在案前,轻声劝道,
“太医说您需要静养,这才回京第二日……”
“躺不住。”
林微将密信收起,换了话题,
“小柔昨晚来了?”
“来了,等您到亥时末,见您未归,留下点心便回去了。”
云疏影拧干布巾递给他,
“小柔小姐说,书院这几日多了些陌生人旁听,像是打听什么的。
她已按您嘱咐,只说您在边关辛苦,别的都不提。”
林微擦脸的手微顿:“什么模样的人?”
“一个中年文士,自称游学;还有个年轻公子,说是仰慕书院山长学问。”
云疏影压低声音,
“但柳姑娘暗中查过,那文士袖中有太史局特制的罗盘,那公子……腰间佩玉是宁王府的式样。”
果然。
林微眼神转冷。
看来不止朝堂,连小柔身边都不清净了。
“让柳姑娘今日起暗中护卫小柔。”
他沉声道,“不要惊动,只需确保安全。”
“是。”
辰时初,林安送早膳进来,是清粥小菜并几样点心。
这孩子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也没睡好。
“公子,萧大人和柳姑娘、南宫大侠已在花厅等候。
还有……太史局的秦主簿来了,说是张太史有请。”
林微略一思索:
“请萧兄他们先用早膳,我稍后便到。
至于秦主簿……就说我昨夜赴宴劳累,今日需休整,午后自当亲往太史局拜会张太史。”
林安应声退下。
这是婉拒,也是试探——看秦观会作何反应。
用过早膳,林微来到花厅。
萧北辰、柳如烟、南宫玉三人已到,正低声交谈。
阿雅娜姐妹也在,阿依莎手中拿着一卷《千字文》,正认真默念,阿雅娜则翻看着云疏影给的草药图册。
见林微进来,众人起身。
“都坐。”
林微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
“昨夜宫宴情形,萧兄已与诸位说了吧?”
萧北辰点头,脸色凝重:
“宁王在席间试探裂缝之事,显然已知内情。
还有那些御史弹劾,虽被陛下和公主挡回,但能看出朝中反对侯爷的势力不小。”
“不止反对那么简单。”
柳如烟接话,
“昨夜宴后,我暗中跟踪了那位陈御史。
他回府途中,绕道去了城西一处私宅,进去约两刻钟才出来。
那宅子的主人……是宁王府一个管事的远亲。”
南宫玉冷笑:
“看来弹劾是早有预谋。
侯爷,需不需要我‘拜访’一下那位陈御史?”
“不必。”
林微摆手,
“现在动他,反而落人口实。
况且,弹劾之事只是表象,真正的危险在暗处。”
他看向阿雅娜姐妹:
“这几日府中可还安稳?”
阿雅娜放下图册:
“一切安好。
只是……姐姐昨夜又做了噩梦。”
阿依莎抬头,眼中仍有未散的惊悸:
“我梦见很多裂缝,像蛛网一样蔓延。
有些裂缝里伸出黑色的触手,有些……有眼睛在窥视。
最可怕的是,我梦见京城地底,也有那样的裂缝,虽然很细小,但确实存在。”
这话让厅内气温骤降。
连见多识广的萧北辰都变了脸色:
“京城地底?”
“只是梦境,未必为真。”
林微平静道,但心中却掀起波澜。
阿依莎的灵族血脉对裂缝敏感,她的梦,恐怕不只是梦。
“侯爷,”
萧北辰沉声道,
“若京城真有裂缝,后果不堪设想。此事必须尽快查实!”
查是要查,但不能打草惊蛇。
林微手指轻敲桌面,
“柳姑娘,南宫兄,劳烦你们这几日暗中探查京城各处——尤其是古井、地宫、废弃宅院这些地方。
注意感应异常气息,若有发现,不要轻举妄动,先回来禀报。”
“明白。”
“萧兄,你继续盯紧宁王府和太史局的动向。
特别是秦观此人,我总觉得他不对劲。”
“是。”
安排妥当,林微看向阿雅娜姐妹:
“你们继续学习,但要注意安全。
府中仆役虽多,可信者少。
饮食起居,务必让云疏影亲自过手。”
“我们省得。”
阿依莎重重点头。
午后,林微如约前往太史局。
秦观在门口相迎,神色如常,仿佛上午被婉拒之事从未发生。
“侯爷,张太史在观星阁等候。”
依旧是那间布满典籍的楼阁。
张玄素今日换了身深青常服,正伏案翻阅一卷泛黄的竹简,眉头紧锁。
见林微进来,他放下竹简,示意入座。
“侯爷昨日在宫宴上应对得当。”
张玄素开门见山,
“宁王试探,被侯爷轻描淡写挡了回去。但……也打草惊蛇了。”
林微坐下:“张太史何意?”
“宁王对裂缝之事兴趣之浓,超乎老夫预料。”
张玄素从案下取出一份卷宗,推至林微面前,
“这是老夫昨夜紧急调阅的密档——近五年来,宁王府以‘修撰地方志’‘研究古史’为名,从各地搜集的异闻录、县志、野史,共计三百七十二卷。
其中,涉及‘天裂’‘地缝’‘异光’‘莫名失踪’等记载的,有八十九卷。”
林微翻开卷宗,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摘录和批注。
宁王府的人不仅搜集,还做了系统整理,标注重点,有些条目旁甚至画了奇怪的符号。
“这些符号……”林微指着其中一处。
“是某种古文字,老夫也未能完全破译。”
张玄素沉声道,
“但可以肯定,宁王对裂缝的了解,可能不亚于你我。
甚至……他可能在主动寻找裂缝。”
林微心中警铃大作:“他找裂缝做什么?”
“不知。”
张玄素摇头,
“但绝非好事。
宁王此人,表面儒雅,实则野心勃勃。
先帝在时,他就曾暗中结交术士、搜罗奇人。
陛下登基后,他收敛许多,但暗中的动作从未停止。”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有件事,老夫一直未敢上报——三年前,江南一处古墓被盗,墓中陪葬的‘镇邪玉圭’不翼而飞。
现场留的痕迹……指向宁王府的人。”
“镇邪玉圭?”
“相传是前朝国师所制,专用于镇压地脉异动、封禁不祥之物。”
张玄素眼中闪过忧虑,
“若此物真落入宁王手中,再结合他对裂缝的研究……”
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林微沉默良久,缓缓道:
“张太史今日邀我前来,不只是为了告知这些吧?”
张玄素深深看了他一眼:“
侯爷聪慧。老夫确有一事相求——三日后,陛下将在御门听政,召集群臣议北境善后及边贸之事。届时,宁王定会借机发难,继续试探裂缝之事。老夫希望侯爷……早做准备。”
“如何准备?”
“证据。”张玄素一字一句道,“能证明裂缝存在、且噬魂教确为异界爪牙的证据。光靠门石和口述不够,需要更直观、更无可辩驳的东西。”
林微苦笑:“此等证据,谈何容易?”
“老夫知道不易。”张玄素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递给林微,“这是太史局‘观星令’,持此令可查阅局内所有密档,包括皇室秘藏。侯爷这三日可随时前来,老夫也会尽力协助。但最终能否找到……就看天意了。”
林微接过玉牌,温润的玉石入手微凉,上面刻着北斗七星,与观星阁门楣上的浮雕如出一辙。
“林某尽力而为。”
离开太史局时,天色阴沉得厉害。秋雨转为细密的雨丝,将京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中。马车驶过湿漉漉的街道,林微掀开车帘,看着两旁匆匆而过的行人、悬挂摇晃的招牌、在雨中瑟缩的乞丐。
这座繁华帝都的表象下,暗流已经涌动。裂缝的威胁、宁王的野心、朝堂的争斗、噬魂教的余孽……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回到侯府,林微径直来到书房。他将观星令放在桌上,又取出那几封密信,铺开对照。字迹不同,但传递的信息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京城,已是风暴眼。
“公子,”
云疏影轻轻推门进来,
“小柔小姐来了,还带了个人。”
“谁?”
“她说……是书院新来的女先生,姓谢,对古文字很有研究。
小柔小姐听说您要找什么资料,特意请她来帮忙。”
林微心中一动:“请她们到书房来。”
片刻后,林小柔领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女子进来。
那女子一身素雅青衣,不施粉黛,气质沉静,手中提着一个布包,里面似装着书卷。
“哥哥!”
林小柔快步上前,眼中满是关切,
“您脸色还是不好,昨夜没休息好吗?”
“无妨。”
林微笑笑,看向那位女先生,
“这位是……”
“谢蕴先生,书院新聘的经史博士,精通古文字和金石学。”
林小柔介绍道,
“谢先生听说哥哥在查找古籍,主动提出帮忙。”
谢蕴躬身行礼:
“民女谢蕴,见过天衍侯。
久闻侯爷博学,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谢先生客气。”
林微还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布包上,
“先生带了什么?”
“一些民女私下收集的拓片和抄本。”
谢蕴打开布包,取出几卷纸张,
“其中有些古怪文字,与现今通行字体迥异。
民女钻研多年,也只破译了十之一二。听闻侯爷见多识广,或能识得。”
她展开其中一卷,上面是拓印的碑文,字迹古朴扭曲,确实非寻常文字。
林微仔细看去,初时只觉得陌生,但看着看着,心中忽然一震——
这些文字的结构,与修真界某种古篆有七分相似!
虽然细节有异,但核心的造字逻辑如出一辙!
“这是从哪里拓来的?”他急问。
“城北三十里,一处前朝废寺的地宫。”
谢蕴答道,
“那地宫早已坍塌,三年前暴雨冲刷,露出一角石碑。
民女得知后,冒险拓下这些碑文。
可惜石碑残破,内容不全。”
林微强压心中激动,继续查看。
碑文虽残,但有几个反复出现的字符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界”“隙”“封”“镇”等字的古体!
“谢先生可愿将拓片暂借林某几日?”他抬头问道。
“侯爷需要,尽管拿去。”
谢蕴大方道,
“只是……地宫所在位置特殊,民女拓碑时,曾见有疑似官府之人在附近活动。
后来再去,地宫入口已被填埋。”
林微与萧北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谢先生,”
林微缓缓道,
“除了地宫,您还知道京城附近有哪些古迹有类似文字?”
谢蕴思索片刻:
“城南五十里,有一处前朝观星台遗址,据说台基刻有古星图,旁有铭文。
城西八十里,黑龙潭畔,有摩崖石刻,年代久远。
还有……”
她一连说了七八处,每处都让林微心中震动。
这些地点,若以某种规律连接,竟隐约形成一个……阵法?
“哥哥,”
林小柔轻声道,
“谢先生为拓这些碑文,冒了很大风险。您一定要小心。”
林微看向谢蕴,郑重道:
“谢先生今日相助,林某铭记于心。
这些地点,还请先生不要再去,也不要与他人提及。”
谢蕴点头:“民女明白。”
送走谢蕴,林微立刻将拓片铺在桌上,与萧北辰、柳如烟、南宫玉一同研究。
阿雅娜姐妹也被叫来——她们的灵族血脉,或许能感知到什么。
“这些文字,我在部族最古老的祭祀歌谣里听过类似的发音。”
阿雅娜指着其中一个字符,
“这是‘门’的意思,但指的是……不该打开的门。”
阿依莎则闭上眼睛,手指轻抚拓片边缘。
良久,她睁开眼,脸色苍白:
“这些拓片上有残留的……气息。
很古老,很悲伤,像是……封印什么时的叹息。”
林微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线索串联:宁王搜集裂缝记载、盗取镇邪玉圭、探查各处古迹;
太史局密档中关于“界隙”的零散记录;
谢蕴提供的古文字拓片;阿依莎感应的地底裂缝……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京城地底,可能真的存在裂缝。”
他沉声道,
“而且,不是自然形成,是被人为……封印过的。
宁王想找到这些封印,并解开它们。”
“他疯了吗?”
萧北辰难以置信,
“解开裂缝,放出异界之物,对他有什么好处?”
“权力。”
林微冷冷道,
“若他能掌控裂缝的力量,甚至与异界存在交易,那么皇位、天下,或许都不在话下。”
书房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起来,噼啪敲打着窗纸,如同某种不祥的鼓点。
“侯爷,”
柳如烟握紧剑柄,“我们该怎么做?”
林微看着桌上散落的拓片、密信、玉牌,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三日后御门听政,宁王必会发难。”
他缓缓站起,
“在那之前,我们要做三件事。”
众人肃立。
“第一件事,萧兄,你带人暗中探查谢先生所说的各处古迹,确认封印状况,但绝不可触动。”
“是!”
“第二件事,柳姑娘、南宫兄,继续追查宁王府动向,尤其是他府中那些‘奇人异士’的底细。”
“明白。”
“第三件事,”
林微看向阿雅娜姐妹,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阿雅娜,你继续研习医术,但重点转向辨识能克制邪气的药材。
阿依莎,你试着用你的感知能力,绘制京城地下的‘气息脉络图’,哪怕只有模糊感应也好。”
姐妹俩重重点头。
“那我呢哥哥?”林小柔急道。
林微摸了摸她的头:
“你保护好自己,继续在书院学习。
还有……多与兰若公主走动,宫中若有异动,她或许能最先察觉。”
安排完毕,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林微一人。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扇。
雨丝随风飘入,打湿了他的衣袖。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
怀中的天衍罗盘轻轻震颤,裂纹中的金光指向地下深处,也指向三日后那场注定不平静的朝会。
林微握紧罗盘,低声自语:
“既然要斗,那就……斗到底吧。”
雨夜深沉,一场关乎此界存亡的较量,已悄然拉开序幕。
而在侯府围墙外的阴影中,一道身影悄然隐去。
那人身披蓑衣,斗笠低垂,望着书房窗口透出的灯光,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他低声自语,声音融入雨声:
“天衍侯……果然敏锐。
可惜,你知道的,还是太晚了。”
身影一闪,消失在雨夜之中。
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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