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县城里清晨日头吝啬,只从铅灰色的云层边沿漏出些惨白的光,落在青石板路厚厚的霜上,反着冷森森的亮。
尽管北风倒是不大,可那寒气是沉甸甸的,像浸透了冰水的棉被,捂得人透不过气,又直往骨头缝里钻。
十字街口,老槐树下空空荡荡。王师傅的剃头挑子没摆出来,听说人还躺在炕上哼唧,腰让前几日的“团丁”踹伤了,动弹不得。豆腐张的担子倒是撂在墙根,可那蒙豆腐的湿布结了一层薄冰,他自己抄着手,跺着脚,眼睛不时往西街方向瞟,带着股子惊弓之鸟的惶然。
修鞋匠老赵来得晚,放下小马扎和破木箱,也不急着摆开家伙,先是从怀里摸出个硬邦邦的、掺了多半麸皮的窝头,小口小口地啃,嚼得费力,眼神空茫地落在对面“赵记粮行”紧闭的门板上。
那门板,已经三天没开全乎了,只晌午前后开条缝,还得是“熟面孔”才卖,价钱嘛,听说一天一个样,能吓死活人。
“老张,”老赵含混不清地开口,嗓子眼像堵着砂子,“今儿……生意咋样?”
豆腐张苦笑,那笑比哭还难看:“生意?赵大哥,您瞅瞅这街上,耗子溜过去都看得清公母,哪来的人买豆腐?不瞒你说,我这一板豆腐,从昨天摆到现在,就切出去两角,还是后街刘寡妇赊的账,说是孩子病了好几天,就想喝口热豆腐脑……我哪还敢要钱?”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听说,西街那大院,昨儿后半夜又闹腾了,摔盆砸碗的,还有女人哭嚎的声音。龙队长……好像又回老宅那边住了,他爹不是中风瘫在炕上有阵子了吗?唉,这年月,当多大的官,家里也有本难念的经。”
正说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野的调笑声从街西头传来。几个穿着簇新黑棉袄、斜挎着旧三八枪的汉子晃荡过来,为首那个敞着怀,露出里面脏得辨不出颜色的褂子,嘴里斜叼着烟卷,正是“滚地雷”。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是眼神飘忽,走起路来横着膀子,带着股子得了势的匪气。
豆腐张和老赵立刻噤声,低下头,恨不得缩进墙缝里。
“呦!张老板,赵师傅,早啊!”滚地雷走到近前,皮笑肉不笑,一脚踢在豆腐担子的支架上,震得豆腐板子晃了晃,“这豆腐……瞧着不咋新鲜啊?是不是掺水了?”
豆腐张脸都白了,连忙赔笑:“雷……雷爷说笑了,小本生意,哪敢啊……都是昨天晌午现磨的豆子的,做好之后也是天冷,有点上冻了……”
滚地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伸手掀开湿布,用两根脏乎乎的手指掐起一小块豆腐边角,扔进嘴里嚼了嚼,随即“呸”一声吐在地上:“什么玩意儿!跟嚼棉花套子似的!老张,你这手艺可退步了啊!”
“是,是……天冷,点得老了点,您多包涵……”豆腐张腰弯得更低,声音发颤。
“行了!老子没空跟你扯闲篇。”滚地雷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跟你们说个正事。咱们‘联合团’扩编,保境安民,开销大。上头有令,从这个月起,各家各户,这‘治安捐’再加两成!店铺、摊贩,另算。都记着点,回头有弟兄专门来收。谁要是再特么哭穷耍赖……”
他拍了拍腰间的枪套,嘿嘿冷笑两声,“龙队长如今忙得很,既要伺候皇军,还得顾着家里瘫了的老爷子,心情可不怎么好。惹毛了老子,和惹龙队长是一样的!老子手里的家伙,那可是不认人的!”
说罢,也不等回应,带着人晃晃悠悠往下一处走去,留下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酒气的混合味道。
豆腐张等他们走远了,才直起腰,哭丧着脸对老赵说:“赵大哥,听见没?又加!这还让不让人活了!米价一天三涨,捐税没完没了,龙队长自己家里不安生,就拿咱们小老百姓撒气……”
老赵把最后一口窝头艰难地咽下去,重重叹了口气,拿起锥子,对着冻硬的鞋底比划了一下,却没扎下去,只是喃喃道:“家里有瘫子老人要伺候,是难。可难也不能这么往死里刮地皮啊。听说龙队长现在也不常在西街大院住,偶尔回老宅看看他爹,露个面就走。他这底下这帮人,没了紧箍咒,更是无法无天。”
这时,一个挎着篮子、里面只有几棵冻蔫白菜的妇人匆匆走过,听到他们议论,左右看看没人,才敢极小声道:“两位大哥,快别说了……俺刚从南门过来,看见‘病黄鼬’带着几个人,在城门口盘查呢,翻捡得可细了,连俺这篮子底都摸了个遍,说是查‘私运’……俺隔壁吴婶家的二小子,前儿出城想换点盐,到现在没回来,可急死人了……”
正说着,街对面那家原本还开着半扇门的杂货铺,“吱呀”一声,门板被从里面彻底合上,上了栓。掌柜那张焦黄的脸在窗缝后一闪而过。
豆腐张和老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恐惧。
这县城,像个慢慢收紧的麻袋,口子攥在龙千伦和他手下那帮换了皮的原先的土匪手里,里头的人,一天天挨着,不知道下一口气还能不能喘匀。
日头稍稍爬高了些,光却依旧冰冷。街面上行人越发稀少,个个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只有远处西街方向,隐约又传来一阵放肆的、带着醉意的喧哗,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给吞没掉。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我在塞罕坝有个家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