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暮色总带着咸湿的暖意,夕阳把百年老街的青石板镀成蜜色,砖缝里的青苔都染上了金边。海风卷着码头的鱼腥气、巷口糕点铺的甜香掠过骑楼飞檐,最终撞在“小巷食堂”挂着的红灯笼上,绸布灯身晃出细碎的光影,将“小巷食堂”四个烫金小字映得格外分明。食堂的木门是老松木做的,边缘被往来食客的手掌磨得发亮,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像老友间熟稔的招呼——暖黄的灯光从头顶的复古铜吊灯洒下来,在八仙桌的红木纹理上流淌,最终落在墙根的黑板上。白粉笔写的当日菜单笔锋遒劲:荤·香煎黄花鱼,素·清炒油麦菜,汤·紫菜蛋花汤。最下方用红粉笔补了行小字,笔触利落又带着点温度:今日预约——海肠捞饭。黑板旁钉着串旧铜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那是古月刚开食堂时,苏沐橙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后厨的抽油烟机低低运转,轰鸣声被前厅隐约的笑语衬得格外安心。古月正站在操作台旁,指尖捏着一根刚冲洗干净的海肠,指腹摩挲着肠体表面细密的纹路,这触感让他想起在鹰翼国地质考察时触摸过的沉积岩,同样是需要耐心与细致才能窥见内里的本质。深灰色棉麻工装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道浅褐色的疤痕——那是在鹰翼国雨林执行雇佣兵任务时,为掩护队友被树枝划开的,如今被厨房的暖光衬得柔和了许多,边缘已经泛出浅粉的新生肌肤。他腰间系着的围裙很显眼,深灰底色上绣着个橙黄色的小太阳,针脚有些歪,是苏沐橙去年生日时熬夜绣的,针脚里还藏着几根她的长发,说是“给古大厨的烟火图腾,走到哪儿都有光”。操作台上摆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切好的姜片,是苏沐橙早上出门前提前备好的,碗底还压着张便签:“阿月,海肠记得多洗两遍,王岛说今天的货带点沙。”
“这海肠挑得地道。”古月对着头顶的白炽灯转了转手里的海肠,粉白色的肠体饱满紧实,按压下去能立刻回弹,表面没有一丝多余的黏液,只有新鲜海产特有的湿润光泽。“王岛这老小子,凌晨三点就蹲在码头渔船上,冻得鼻尖通红,就为了抢这第一拨上岸的货,没白冻这两个小时。”他把海肠放在铺着无菌厨房纸的案板上,拿起专用的尖头剪刀——这把剪刀是他从鹰翼国带回来的,刀刃经过特殊锻造,连岩石标本都能剪开,此刻却在他手中温柔得像画笔。刀刃贴着肠体腹部轻轻划开,动作稳得像在解剖地理标本,这是他读博时对着显微镜练出的手劲,误差不超过一毫米。肠壁内侧的泥沙被洗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细密的褶皱,古月用厨房纸裹住指尖,顺着褶皱轻轻擦拭,指腹能感受到肠壁的弹性,“海肠这东西,鲜是真鲜,脏也是真脏,泥沙不除净,一口就毁了。就像人心底的疙瘩,不捋顺了,怎么都隔应。”他低头擦拭的动作顿了顿,想起昨天电话里那道沙哑的声音,不知对方心底藏着怎样的褶皱。
操作台旁的小铝锅冒着袅袅白汽,五常大米在锅里舒展着颗粒,米香混着猪油的醇厚气息漫出来。这米是古月托人从东北老家寄来的,每一粒都饱满圆润,提前泡了一个钟头,吸足了水分,蒸的时候加了半勺土猪油,此刻颗粒分明地粘在一起,却又互不粘连,透着温润的油光,像撒了一把碎玉。古月瞥了眼墙上的挂钟,黑胡桃木的钟摆轻轻晃动,时针刚指向五点,距离江小磊预约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刚好够他把海肠处理妥当。他伸手掀开锅盖,用木勺轻轻拨了拨米饭,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熟悉的烟火温度。这温度让他想起在川蜀孤儿院时,院长妈妈蒸的糙米饭,那时候觉得能吃上一碗猪油拌饭就是天大的幸福。他想起昨天接预约电话时,那道沙哑的声音——“古老板,能不能做份海肠捞饭?要老做法,酱油别放多,我爸以前就爱吃淡口的”,当时他就应了,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那声音里藏着的疲惫,像极了刚从鹰翼国战场撤下来,抱着枪在雪地里发抖的自己。
“吱呀”一声,食堂门又被推开,帆布包蹭到门框的声音格外清晰,还带着点室外的凉意。古月抬头往前厅瞥了眼,只见一个穿洗旧蓝工装衬衫的男人站在门口,衬衫领口磨出了毛边,第二颗纽扣松松垮垮地挂着,深灰长裤的裤脚沾着点水泥灰,显然是刚从工地上下来。黑色劳保鞋的鞋面磨出了毛边,鞋底还嵌着半片碎石。男人背着个旧帆布包,带子被肩膀磨得发亮,金属搭扣锈迹斑斑。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两秒,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落在黑板的“海肠捞饭”上,喉结用力滚了一下,喉间发出轻微的吞咽声,才小心翼翼地抬脚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踩脏了地上的青砖。
“古老板,我是江小磊。”男人的声音比电话里更沙哑,像是吞了把沙子,每一个字都磨得喉咙发疼。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洗不掉的水泥渍,“昨天打电话预约海肠捞饭的。”他说话时不敢抬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那里的磨损最严重,像他这几年被生活磋磨得失去棱角的人生。
“坐。”古月指了指中间的单人桌,那桌离厨房最近,能闻到最浓的烟火气,桌角还放着个竹编隔热垫,是林悦上次打碎碗后特意送来的。“海肠刚处理好,二十分钟就成。”他转身从消毒柜里拿了个玻璃杯,杯壁还带着消毒后的余温,倒了杯温水放在托盘上,又往水里加了一小勺蜂蜜——苏沐橙说过,嗓子哑的人喝蜂蜜水最管用。“先喝点水,加了点蜂蜜,润润嗓子。”他把托盘放在江小磊手边,指尖不经意碰到对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这天气里,连手都是凉的,可见是受了不少寒。
江小磊连忙道谢,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他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放在脚边,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那里面装着他仅剩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张塑封的旧照片,是他和父亲唯一的合影。服务员过来问他要不要点些别的,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就一份海肠捞饭,再来杯可乐——常温的,谢谢。”他强调“常温”两个字时,手指攥了攥衣角,上次他给生病的父亲买冰可乐,被张阿姨说了一句“病人喝凉的不好”,从那以后,他买饮料都习惯要常温的。服务员刚转身,他就伸手握住了那杯蜂蜜水,掌心贴着玻璃杯的温度,暖意顺着指尖往四肢百骸蔓延,眼神却空茫地落在后厨门口,像是在看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又像在透过那片烟火,看十年前的自己。
“房东老板!我的海肠捞饭呢!”清脆的喊声像颗炸开的小鞭炮,瞬间炸热了前厅的空气,连挂在门口的铜铃都被震得叮当作响。林悦背着草莓熊背包冲进来,鹅黄色连帽卫衣的帽子滑到肩上,露出里面扎着的高马尾,粉色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噔噔”响,像只活力四射的小松鼠。她一眼就看到了黑板上的红粉笔字迹,眼睛立刻亮了,蹦到厨房门口扒着门框,露出半张圆乎乎的脸,鼻尖还沾着点刚从实验室带出来的粉笔灰:“我上周就跟你说想吃海肠捞饭,你说海肠不新鲜,这周总该有了吧?我连实验报告都提前写完了,就是为了来蹭这口!”
古月正把切好的海肠段放进白瓷碗里,海肠段大小均匀,每段都在三厘米左右,闻言笑了笑,往碗里加了两勺陈年料酒和三片厚薄均匀的姜片——这料酒是陈宇轩送的,用绍兴黄酒泡了桂花,去腥又增香。“王岛凌晨三点蹲在码头挑的鲜货,肠子比我手指还粗,给你留了份大的。”他用筷子轻轻拨了拨海肠,“不过先说好,别跟江先生抢,人家预约在先,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小磊紧绷的侧脸,“江先生比你更需要这碗饭。”
“谁要抢了。”林悦吐了吐舌头,马尾辫甩得像小鞭子,转身看到江小磊独自坐着,面前只放着一杯水,立刻凑过去,草莓熊背包蹭到了桌角,发出软软的毛绒摩擦声。“这位大哥,你也爱吃海肠捞饭啊?房东老板做的海肠捞饭,那酱汁绝了,浓得能挂在勺子上,拌着米饭我能吃两大碗,上次吃多了都忘了给学生改作业,被系主任训了一顿!”江小磊愣了愣,勉强扯出个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被揉皱的纸。他点了点头没说话,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桌沿。林悦没察觉他的拘谨,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从背包里掏出颗橘子递过去:“我是港大教高分子的,叫林悦,你叫我小悦就行。这食堂的熟客都知道,我是来蹭饭的,偶尔还帮着收碗筷、擦桌子,房东老板都欠我好几碗面了!”她把橘子塞到江小磊手里,橘子带着刚从包里拿出来的温度,“吃个橘子,解解腻,等会儿海肠捞饭上来才更香。”
“小悦,别叨扰客人。”苏沐橙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像浸了温水的棉线,温柔又妥帖。她穿着米白色针织开衫,浅蓝牛仔裤衬得腿格外细,小白鞋上沾着点淡紫色的花瓣——是刚才在楼下花店买的勿忘我,准备插在食堂的青瓷瓶里。她手里端着个青瓷果盘,上面放着刚切好的圣女果,水珠挂在鲜红的果肉上,像撒了把碎钻。“江先生,尝尝这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解腻又爽口。”她把果盘轻轻放在江小磊桌上,发间别着的白色茉莉晃了晃,那是今天粉丝探班时送的,清淡的香气混着圣女果的酸甜味,在空气中散开。她注意到江小磊攥得发白的指节,放果盘时特意放慢了动作,声音又放软了些:“不用拘谨,这食堂就像自家一样,大家都是熟客,聊得来就多说两句。”
江小磊连忙道谢,指尖碰到果盘边缘的冰凉釉色,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像受惊的小鹿。苏沐橙没在意,转身走到厨房门口,帮古月把蒸好的米饭端出来——铝锅很沉,她用布垫着锅底,手腕微微用力,这动作她做过无数次,熟练得像自己做饭一样。“阿月,葱切好了吗?我刚在楼下看到赵雪提着画夹过来了,说要画你做饭的样子,还特意带了新的炭笔,说是从日本淘来的,画出来的光影特别柔和。”她把米饭放在操作台上,侧头看着古月的侧脸,厨房的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格外好看。
“葱白葱绿分开放了,在那个青花瓷碗里,你早上泡的花椒水我也加了点在葱碗里,去味。”古月用手轻轻抓匀碗里的海肠,让每段都均匀裹上料酒和姜片,指腹的温度透过食材传递过去,像是在安抚什么。“你去前厅陪客人,这里油烟大,别熏着你。”他低头处理海肠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眉眼,苏沐橙伸手帮他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耳廓,温热的触感让古月翻炒的动作顿了顿。他侧过头,刚好对上苏沐橙含笑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厨房的暖光,比任何星光都亮。“古大厨,加油,别让你的小食客等急了。”苏沐橙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像蝴蝶点水,然后转身快步走进前厅,耳尖已经红透了。古月摸了摸被触碰的脸颊,嘴角弯起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手里的筷子翻炒得更有劲儿了。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混着男人沉稳的脚步声。苏瑶挽着杨思哲走进来,薄荷绿吊带裙外搭着件洗得软乎乎的牛仔外套,衣摆处还有个小小的刺绣爱心,是她自己缝的。手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杨思哲送的恋爱一周年礼物,镯身刻着两人名字的首字母,内侧还藏着一行小字:“瑶瑶的专属骑士”。杨思哲穿着浅灰色poLo衫,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的军表,表链被磨得发亮,那是他退伍时留下的纪念品。他手里提着个红木食盒,食盒上雕着缠枝莲纹样,是苏瑶的奶奶传下来的:“老板,刚从巷口李记买的杏仁酥,刚出炉的,苏瑶说给你和沐橙留着当茶点,配茶刚好。”他说话时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瞬间让前厅的氛围更热闹了。
“谢了,杨哥。”古月从后厨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围裙上沾了点酱汁,“今天有海肠捞饭,王岛挑的好货,要不要尝尝?保证比你在部队吃的压缩饼干香。”他和杨思哲算是半个战友,杨思哲退伍前在鹰翼国执行过联合任务,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在食堂重逢,才算真正熟络起来。
“要!”苏瑶立刻点头,拉着杨思哲往靠窗的三人桌走,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鸟,“赵雪肯定也想吃,我们占好位置了,晚了就被林悦那小馋猫抢了!”刚坐下,就看到赵雪提着复古皮质画夹走进来,浅咖色亚麻连衣裙的裙摆沾了点靛蓝色颜料,是早上画插画时蹭到的,反倒像是特意做的装饰。她的画夹上挂着串贝壳风铃,是上次去海边采风时捡的,走起来叮当作响。她刚把画夹放在桌上,就从背包里掏出新的炭笔和速写本,笔尖对着后厨的方向,轻轻勾勒起古月的背影,线条流畅又细腻,连他挽起袖口的弧度都描绘得精准无比。
“陈叔!这里!”楚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刚练完舞的喘息,像只活力满满的小豹子。她穿着黑色舞蹈背心,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骨,高腰阔腿裤把腿衬得格外长,裤脚扫过地面时带着风。头发盘成丸子头,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脸颊上,发间插着朵白色茉莉——是今天上课表现最好的小学员送的,小姑娘说“楚老师跳得像仙女,配得上这朵花”。她挥着手,手腕上的红绳手链晃出残影,看到陈宇轩推门进来,眼睛立刻亮了,比舞台上的追光灯还耀眼。
陈宇轩穿着藏青色真丝唐装,衣料上绣着暗纹的仙鹤,黑色云纹裤熨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脚上是擦得锃亮的黑布鞋,鞋面上绣着个小小的“福”字,是他老伴生前给他做的。头戴黑色礼帽,鼻梁上的复古墨镜反射着灯光,整个人透着股老派绅士的优雅。他晃了晃手里的黄酒瓶,瓶身上贴着泛黄的标签,是十年陈的花雕,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醇厚,像浸了岁月的老酒:“刚从酒窖翻出来的十年陈,就喝一杯,绝对符合你家规矩,古小子你可别跟我较真。”他走到楚凝对面的双人桌坐下,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故事,“丫头,今天编舞顺利吗?上次说的那个民族舞,动作捋顺了没?”
“别提了,”楚凝垮下脸,拿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大口,水珠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她随手用手背擦了擦,“那个男伴总踩我脚,明明教了他八遍脚步点位,还是记不住,气得我差点把他赶出去。要不是看他长得帅,能当舞台颜值担当,我早就换人了!”话刚说完,就被后厨飘来的浓郁香气勾得吸了吸鼻子,眼睛立刻又亮了,“什么味儿啊?这么香?比我上次在法国吃的米其林还香!”她探头往后厨看,脖子伸得像只好奇的天鹅。
“海肠捞饭!”林悦举着个圣女果,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她慌忙用纸巾擦了擦,大声回答,“房东老板今天做海肠捞饭,我上周就预定了!这可是我的梦中情饭,每次吃都觉得人生圆满了!”她边说边往江小磊碗里夹了个圣女果,“江大哥你快尝尝,这圣女果是沐橙姐特意挑的,又甜又多汁。”
“吵什么吵,耽误我做生意!”粗嗓门的争执声从门口传来,震得屋顶的灯泡都晃了晃。周强和李风勾肩搭背地走进来,两人还在为上午的生意拌嘴,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对方脸上了。周强穿着灰色印花t恤,印着“财源广进”四个大字,肚子把衣服撑得微紧,走路时肚子都跟着晃。手里攥着串车钥匙,钥匙链是个小小的汽车模型,是他卖出去第一辆二手车时买的纪念品。李风则是瘦高个,像根晾衣杆,白色衬衫的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细瘦的手腕,深蓝色西裤上沾了点灰尘,是上午带客户看房时蹭到的。手里拿着本卷边的房源手册,封面都快掉下来了,里面夹着无数张客户的联系方式。
“都怪你,”周强一屁股坐在靠墙的四人桌旁,椅子发出“吱呀”的抗议声,嗓门大得整个前厅都能听见,“客户要的是海景花园12楼,朝南的,能看到整个码头,你非带人家去15楼,朝北的,连太阳都晒不到,人家能不生气吗?这单生意黄了,你赔我提成!”他说着就往李风胳膊上拍了一下,力道不小。
“明明是你没说清!”李风反驳,脸都涨红了,像个熟透的番茄,“你只说‘高楼层,海景房’,我怎么知道是12楼?15楼也是高楼层,也是海景房,只不过角度差点而已!要怪就怪你表述不清,跟我没关系!”两人吵得热闹,唾沫星子横飞,直到看到古月从后厨探出头,眼神凉凉地看着他们,才立刻停了嘴,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周强清了清嗓子,换上副谄媚的笑容,扬声喊:“老板,两份黄花鱼,要煎得焦一点,再来一扎啤酒!冰镇的!”
“一扎500ml,符合规矩。”古月应着,转身继续忙手里的活,嘴角却带着点笑意。铁锅已经烧得冒烟,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他拎起油壶,鲁花花生油顺着壶嘴呈线状流入锅中,油花瞬间翻滚起来。油热后先下姜片、拍扁的大蒜爆香,金黄的油星“滋滋”溅起,落在灶台上,香气瞬间飘满前厅,连门口路过的流浪猫都停下脚步,蹲在门口“喵喵”叫着不肯走。林悦吸着鼻子,趴在桌上喊:“房东老板,快一点!我的肚子都叫了,比你家抽油烟机还响!”
“急什么,”古月笑着摇头,手腕一翻,把切好的章丘大葱倒进去——葱白和葱绿分开放着,此刻先下的葱白在油里翻炒出焦香,颜色变成浅黄,“海肠要吃火候,急了就老了,嚼着像橡皮。”他拿起腌制好的海肠段,沥干水分后倒进锅里,铁锅发出“刺啦”的声响,升腾起的油烟被抽油烟机吸走。他大火快速翻炒,手腕转动的弧度精准而流畅,那是当了五年雇佣兵练出的稳劲,哪怕在枪林弹雨中都不会手抖。海肠遇热瞬间收缩,颜色从粉白变成浅红,边缘微微卷起,像朵绽放的小花。古月的手腕不停翻动,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分半钟,多一秒都不行,这是我在鲁菜馆当学徒时师傅教的规矩。”他盯着锅里的海肠,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地质样本。
这时,王岛提着空鱼篓走进来,军绿色钓鱼马甲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左边装着鱼钩和饵料,右边装着个保温杯,里面是他泡的枸杞茶。卡其色短裤的裤脚沾着泥和水草,洞洞鞋上还挂着片小海草,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他刚从码头钓鱼回来,桶里的鱼都卖光了,只留了几条小的给古月,此刻正拎在手里。他径直走到最靠近厨房的单人桌旁——这是他的固定位置,既能第一时间看到古月做菜,又能在菜做好时第一个尝鲜。坐下后,他把鱼放在桌角,看到江小磊桌上的常温可乐,随口问:“不喝酒?古小子这里的黄酒不错,陈宇轩带来的十年陈,暖身子。”他说话时声音沙哑,带着海边人的粗犷。
江小磊捏紧杯子,指节泛白,摇了摇头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后厨操作台上,古月正把炒至微焦的海肠盛出来,金黄的油汁顺着盘边流下,在白瓷盘上晕开小小的油花。那香气像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眼眶发酸——十年前的出租屋厨房,也是这样的香气。那时候他刚满十八岁,攥着在饭店端盘子赚的第一个月工资,在菜市场买了半斤海肠,用房东的旧铁锅笨拙地剪开、清洗。父亲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喝酒,骂他“浪费钱”,却偷偷把洗好的姜蒜递过来,还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他舍不得吃的酱牛肉,“给你炒海肠时放进去,香。”
“尝尝这个。”苏沐橙端着盘刚切好的黄瓜条走过来,黄瓜条上撒了点白芝麻,看起来清爽又可口。她把盘子放在江小磊桌上,声音温柔:“解腻,等会儿海肠捞饭上来,配着吃刚好,不然容易腻着。”她注意到江小磊的目光,顺着看过去,笑着说:“阿月做海肠捞饭有讲究,米要提前泡一个钟头,用山泉水泡,蒸的时候加半勺猪油;海肠要现杀现做,不能放冰箱;酱汁要熬到挂勺,用生抽、蚝油、老抽按比例调,还要加一勺冰糖提鲜,这样拌着米饭才香。”她说起古月的手艺,眼里满是骄傲,“他以前在鹰翼国留学时,为了吃口家乡菜,在宿舍用小电锅偷偷做,被宿管阿姨抓过好几次呢。”
江小磊抬头,对上苏沐橙温和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真诚的善意。他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说了句完整的话:“我第一次做海肠捞饭,米没泡,海肠也没洗干净,里面还有沙。我爸吃了一口就吐了,把盘子往桌上一摔,骂我‘败家子’,说我乱花钱。”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可他后来趁我不注意,又把盘子捡起来,把海肠都挑着吃了,还跟邻居说‘我儿子做的,再难吃也得吃,这是儿子的心意’。”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指尖的黄瓜条都快被捏断了。
苏沐橙没说话,转身又给他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他手边,杯壁上贴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是她写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小时候学做饭,把鸡蛋炒成了炭,黑乎乎的像块煤。我妈把我骂哭了,说我浪费鸡蛋。可第二天早上,她还是五点就起来,手把手教我打鸡蛋,说‘女孩子要学会做饭,以后自己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她坐在江小磊对面,声音轻轻的,“亲人的骂,有时候都是疼,只是他们不会好好说。”
后厨里,古月正在调酱汁,这是海肠捞饭的灵魂。锅中留着炒海肠的底油,带着海肠的鲜香。他加入一勺生抽、半勺蚝油、半勺老抽,又撒了点冰糖,小火慢慢熬煮。冰糖在油里慢慢融化,变成琥珀色的糖浆,与酱料融合在一起,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酱汁起泡后,他用锅铲不停搅动,防止糊底,手腕转动的速度均匀,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实验。“酱汁要挂勺,”他舀起一勺,酱汁顺着锅铲缓缓流下,在碗里连成线,不会断成一滴一滴,“这样才能裹在每一粒米上,每一口都有味道。”他低头看着锅里的酱汁,想起在川蜀孤儿院时,院长妈妈做的酱油拌饭,也是这样浓郁的酱汁,温暖了他整个童年。
他把炒好的海肠倒回锅中,加入葱绿翻炒,翠绿的葱叶与红亮的海肠交织在一起,颜色格外诱人,像一幅鲜活的油画。古月又加了小半碗山泉水,那是他特意从老街的井里打来的,水质甘甜,能激发海肠的鲜味。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焖三分钟,“让海肠吸饱酱汁,咬开的时候才有汁,这叫‘入味’,跟做人一样,要沉下心才能品出滋味。”蒸汽带着浓郁的香气飘出来,弥漫在整个食堂,连前厅的陈宇轩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对楚凝说:“这古小子,手艺比我当年在上海和平饭店吃的大厨还好,那时候的海肠捞饭,可没这么香的滋味。”他说着就端起黄酒杯,抿了一口,眼神里满是怀念。
楚凝正托着下巴看赵雪画画,手指无意识地跟着赵雪的笔尖移动。闻言凑过去看了眼——速写本上,古月站在灶台前,侧脸轮廓分明,阳光从厨房的小窗洒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连他翻炒的动作都透着专注,仿佛不是在做饭,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赵雪姐,你画得真好,”楚凝感叹,眼睛亮晶晶的,“把老板画成电影主角了,比我合作过的男演员还帅。”她说着就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对着速写本拍了张照,“我要发朋友圈,让他们都来尝尝老板的手艺。”
赵雪笑了笑,笔尖轻轻顿了顿,炭粉落在纸上,形成淡淡的阴影。“是他做东西的时候太有气场,不像厨师,像在做什么精密的实验。”她抬眼看向江小磊,男人正望着后厨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怀念与愧疚,像个迷路的孩子。她悄悄转了笔尖,开始勾勒他的侧影,线条柔和,没有描绘他脸上的沧桑,只着重画了他眼中的光。“每个人都有故事,”赵雪轻声说,“食物就是最好的载体,能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装进去。”
“好了。”古月的声音从后厨传来,带着点欣慰。他把蒸好的大米倒入锅中,用锅铲轻轻打散,米粒与海肠、酱汁充分混合。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呵护什么易碎的珍宝,避免把米粒压碎,“捞饭要粒粒分明,每一粒米都得沾到酱汁,这样才好吃。”米饭渐渐染上棕红色,与海肠的红、葱绿的绿交织在一起,颜色鲜亮诱人。香气更浓了,连门口路过的行人都停下脚步,往里面探着脑袋,有的甚至直接推门进来,问有没有海肠捞饭。古月笑着摆手:“今天的海肠卖完了,明天早点来预约。”
大火收汁后,古月关火,厨房里的香气却丝毫没有减弱。他拿出三个白瓷碗,碗底印着小小的莲花纹样,是苏沐橙特意挑选的。他先在碗底铺一层米饭,用勺子压得紧实,中间放上海肠,每段海肠都摆放整齐,顶部再盖一层米饭,轻轻压实,然后倒扣在浅盘上。米饭成型饱满,像个小小的山丘,海肠的边缘露在外面,酱汁顺着盘底流下,形成好看的弧线。他撒了点葱花点缀,翠绿的葱花落在棕红色的米饭上,格外鲜亮,像在雪地里开了朵小花。最后,他在盘子边缘放了片柠檬,既美观又能解腻,这是他在鹰翼国学的摆盘技巧。
苏沐橙帮忙端盘,白色的瓷盘衬着她的手格外纤细。刚把第一份放在江小磊桌上,男人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目光死死盯着盘中的海肠捞饭,眼眶瞬间红了,像被热水烫过。那熟悉的香气,那红亮的颜色,和他十年前做的那碗天差地别,却又奇异地重合在一起——都是海肠的鲜,都是米饭的香,都是藏在烟火里的疼。他想起父亲当年吃他做的海肠捞饭时的样子,皱着眉,却还是一口一口地吃,说“好吃,我儿子真能干”。
“尝尝。”古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双新的筷子,筷子是红木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是他自己用刻刀刻的。他把筷子放在江小磊面前,声音温和:“老做法,酱油没放多,放了点冰糖提鲜,符合你的要求。我猜你父亲,应该也爱吃这种淡口的。”他从江小磊打电话时特意强调“酱油别放多”,就猜到这碗饭对他的意义,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思念的载体。
江小磊拿起筷子,手指颤抖得厉害,筷子在手里晃来晃去,好几次都没夹住海肠。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舀起一勺海肠捞饭。刚送到嘴边,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盘子里,“嗒”的一声,在酱汁里晕开小小的涟漪。他慌忙低头擦脸,用袖子用力抹着,却越擦越多,声音哽咽:“和我第一次给我爸做的味道……不一样,比那个香多了,真的香多了。”他把那勺饭送进嘴里,牙齿刚碰到米饭,就尝到了浓郁的酱汁味,海肠弹嫩,咬开时鲜汁喷出来,混着米饭的香,瞬间填满了口腔。那味道,是他这十年来从未尝过的温暖,像父亲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吃吗?”林悦端着自己的那份海肠捞饭凑过来,嘴里塞得鼓鼓的,脸颊像只鼓起的小松鼠,说话都含糊不清,“我就说房东老板的手艺最好!上次我发烧,他还特意给我做了碗清淡的粥,比我妈做的还好吃!”她边说边往江小磊碗里拨了点自己的海肠,“我这份多,分你点,你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面对困难。”
江小磊点了点头,又舀了一勺,眼泪却掉得更凶了。他放下筷子,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传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在呜咽。前厅瞬间安静下来,连周强和李风都不吵了,林悦嘴里的饭都忘了嚼,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苏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动作轻柔,像在安抚受惊的孩子,然后递过一张纸巾,是带着茉莉花香的,“哭吧,哭出来会好受点,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人会笑话你。”
“我妈在我初一那年走的,肺癌。”江小磊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时候我爸才四十岁,头发一夜就白了一半。他以前是车间主任,挺风光的,我妈走后,他天天喝酒,车间的工作也辞了,家里的钱都被他买酒了。我不喜欢读书,上课总睡觉,初中毕业就去饭店端盘子,一个月挣两千块,一半给我爸买酒,一半自己攒着,想攒钱给我爸治病。”他放下手,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有次我发了工资,在菜市场买了半斤海肠,想给我爸做顿饭,让他别喝酒了,好好过日子。结果我把海肠洗得不干净,里面还有沙,米也没煮熟,硬得像石头。他吃了一口就吐了,把盘子往桌上一摔,骂我‘败家子’,说我乱花钱,还说‘你妈要是在,肯定不会让你这么浪费’。”
王岛端着自己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是他自己泡的枸杞茶,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里的凉。他想起自己刚当包租公的时候,和父亲吵架,说要把房子都租出去,自己去海边钓鱼过逍遥日子。父亲气得把他的鱼竿都折了,骂他“没出息”,可第二天还是帮他联系了租客,还特意叮嘱“别欺负人家租客,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他放下茶杯,对江小磊说:“男人都嘴硬,心里比谁都疼。我爸走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偷偷给我存了笔钱,说怕我老了没人管。”
“后来我姥姥撮合,我爸娶了张阿姨。”江小磊拿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张阿姨带个妹妹,比我小五岁。我那时候叛逆,觉得她抢了我妈的位置,天天和她吵架,把她做的饭倒了,把她买的衣服烧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可张阿姨从来没怪过我,还托关系把我弄进她上班的公司,教我做销售。她说‘男人要学门手艺,不能一辈子端盘子’。”
苏瑶握住杨思哲的手,轻声说:“我爸再婚的时候,我也跟我阿姨吵过,觉得她不是我妈。后来我生病,她在医院守了我三天三夜,我才知道,有些爱不是血缘给的。”
“我后来单干,开了家小建材店,赚了点钱,在外地买了房,认识了我前妻。”江小磊的声音低下去,“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混得好了,过年回家都带着优越感,觉得张阿姨和妹妹都沾我的光。”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悔恨的神色,“可生意突然垮了,建材压在仓库里卖不出去,我不服输,跟我前妻借了网贷,想翻本。”
“糊涂!”周强猛地拍了下桌子,“网贷是坑!我去年有个客户,借了五万,半年滚到二十万,房子都卖了!”
李风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激动,然后对江小磊说:“网贷的利息都是违法的,你可以去告他们,我认识做律师的朋友,回头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江小磊点了点头,继续说:“钱越滚越多,我实在没办法,就想卖老家的房子——那是我妈留的,我觉得那是我的东西。我爸不同意,说那房子有张阿姨的份,我跟他大吵一架,说他‘忘了我妈’。”他的声音发颤,“张阿姨那时候没说话,第二天给我转了二十万,说‘这是房子市价的一半,从此房子跟你没关系,你好好还债,别再碰网贷’。”
“她是怕你走投无路。”陈宇轩端起桌上的黄酒,轻轻抿了一口,“我年轻的时候为了开酒吧,跟我爸要家产,他不给,我就跟他断绝关系。后来酒吧失火,我一无所有,是我爸偷偷给我转了钱,还不敢让我知道。亲人的爱,从来都不是挂在嘴上的。”
“我拿着那二十万还了部分债,才从老乡嘴里知道,我爸被我气出了脑梗。”江小磊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住院的时候,都是张阿姨在照顾,喂饭、擦身,比亲闺女还亲。我那时候债还没还完,觉得没脸回去,就没敢打电话。”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四年,我整整四年没跟家里联系。”
“四年前的冬天,张阿姨给我打了电话。”江小磊的声音哽咽,“她说我爸肺癌晚期,问我治不治。我那时候刚把网贷还得差不多,手里就剩几千块,我说‘我不管’。”他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我挂了电话就哭了,我不是不管,我是没脸回去,我怕我爸骂我,怕张阿姨恨我。”
楚凝递过一张纸巾,声音轻轻的:“我之前为了一个渣男,跟我妈吵架,说她不懂爱情。后来渣男骗了我的钱跑了,是我妈来接我回家,说‘没事,妈养你’。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亲近的人,越怕在他们面前丢脸。”
“我爸走的时候,我回去了。”江小磊放下手,眼睛通红,“我没敢去葬礼,就在墓地外的树后面看着。张阿姨穿着黑衣服,抱着我妹妹哭,我妹妹才十八岁,哭得站都站不住。”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海肠捞饭,慢慢放进嘴里,“等所有人都走了,我才敢过去,跟我爸的墓碑说‘爸,我债还完了,我错了’。”
“这是我第一次给我爸做的菜,”江小磊的声音很轻,“他那时候骂我浪费,却把海肠都挑给我,说‘儿子做的,再贵也好吃’。”他看向古月,“我昨天打电话预约,就是想在他一周年忌日前,吃一碗他爱吃的海肠捞饭,就当……就当陪他吃顿饭。”
古月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放在江小磊面前,汤是紫菜蛋花汤,飘着点香油:“喝点汤,暖暖胃。”他在江小磊对面坐下,“我是孤儿,在川蜀的大山里长大,自然大灾害的时候,我爸妈都没了。我在孤儿院的时候,最羡慕那些有爸妈骂的孩子,他们至少有人疼。”
“张阿姨没怪你。”古月继续说,“她给你钱,不是要跟你划清界限,是怕你走投无路。她给你打电话,是想让你见你爸最后一面。亲人之间,哪有那么多恨?”
江小磊看着碗里的热汤,蒸汽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想起张阿姨刚嫁过来的时候,偷偷给她塞零花钱,想起她在公司里教他看合同,想起她在电话里说“你爸天天盼着你打电话”。他突然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备注“张阿姨”的号码。
电话拨出去,响了三声,被接了起来。张阿姨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喂?”
“张阿姨,”江小磊的声音发颤,“我是江小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压抑的哭声:“江小磊……你终于打电话了……”
“张阿姨,对不起。”江小磊的眼泪掉下来,“明天是我爸一周年忌日,我回去看您,还有妹妹。”
“好,好……”张阿姨的声音哽咽,“我给你留着你爱吃的腊肠,是你爸生前腌的,他说等你回来给你做腊肠饭。”
挂了电话,江小磊抹了把眼泪,却笑了。他拿起勺子,大口吃着海肠捞饭,鲜美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这一次,他没再哭,只是吃得很慢,像是在细细品味这迟到了十年的温暖。
前厅又热闹起来,周强和李风在讨论明天带江小磊去码头找活,王岛说认识几个船老板,工资高还包吃;苏瑶给江小磊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说要是找工作需要帮忙,随时找她;赵雪把画好的速写递给江小磊,纸上是他低头吃饭的样子,旁边站着个模糊的老人身影,手里拿着碗海肠捞饭。
“留个纪念吧。”赵雪笑着说,“以后回头看,就知道现在的难,都不算什么。”
江小磊接过速写,小心地放进帆布包,像抱着什么宝贝。他走到后厨门口,对古月鞠了一躬:“古老板,谢谢你的海肠捞饭,也谢谢你的话。”
古月正在处理剩下的海肠,闻言笑了笑:“谢什么,以后常来。对了,这个拿着。”他递给江小磊一个保温盒,里面装着一份打包好的海肠捞饭,“明天给你爸带过去,热一热就能吃,他肯定爱吃。”
江小磊接过保温盒,指尖碰到温热的盒身,眼眶又红了。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食堂,帆布包在身后轻轻晃着,背影不再佝偻。夜色渐浓,老街的路灯亮了起来,暖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头看着天空,月亮从云层里探出来,清辉满地,他轻声说:“爸,我明天给你带海肠捞饭了,这次是好吃的。”
食堂里,苏沐橙靠在古月身边,看着江小磊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笑着说:“你看,你的海肠捞饭,又治愈了一个人。”
古月握住她的手,指尖温热:“不是我的海肠捞饭,是这食堂的烟火气。”他抬头看向前厅,熟客们正在帮忙收碗筷,苏瑶和杨思哲在擦桌子,林悦把餐具送到后厨,陈宇轩和楚凝在讨论明天的黄酒要不要多带点——暖黄的灯光洒在每个人身上,笑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温暖的画面。
江小磊走在青石板上,保温盒里的海肠捞饭还带着温度。他想起古月说的话,想起张阿姨的哭声,想起父亲当年吃海肠捞饭时的样子。他知道,迷茫还没完全散去,但他不再害怕了。就像这碗海肠捞饭,哪怕经历了十年的等待,最终还是能尝到最鲜的味道。
迷茫就像一片雾,笼罩着前方的路,让人无法看清方向。但总有一盏灯,会在雾里亮起,可能是一碗热乎的海肠捞饭,可能是一句温暖的问候,也可能是一个迟来的电话。只要顺着灯光走,总有一天,雾会散,路会清,而那些藏在烟火里的温暖,会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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