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三年正月初一，早晨。
北境，营州，成州县城。
新年的第一缕曙光，并未给这座被战火与浓烟笼罩的边城带来丝毫暖意。昨日除夕夜的狂欢与温馨，早已被冲天烈焰和血腥厮杀撕得粉碎。城墙之上，营州边军第二大营指挥使孙武义按剑而立，铁甲染血，满面烟尘，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如同乌云般压境的金国军阵。寒风吹过，卷起焦糊的气味和尚未散尽的硝烟，也带来城下金军骑兵战马不耐的嘶鸣。
就在刚刚，营州边军第三大营在懿州城外全军覆没的噩耗传来，整个成州县城还沉浸在除夕夜灾难的震惊与悲怆之中，却再遭重击。
除夕夜中，当成州县城的人们正准备迎接新年时，城外三处隐秘的粮草囤积点几乎同时燃起冲天大火，超过一千名驻守兵士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中殉国。几乎与此同时，成州县城内多处民宅、商铺乃至官署莫名起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顷刻间将半座城池化为火海。
孙武义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他立刻率领驻扎在城外的五千余将士冲入城中，与城内三千守军一同奋力扑救，疏散百姓。然而，火势太过猛烈，人力难以回天。经过一夜鏖战，大火虽被勉强控制，但城内存粮的官仓被焚，抢救出来的粮食，满打满算，仅剩千余石。
此刻，城内有他麾下历经血战、疲惫不堪的八千余将士，更有因家园被毁而聚集起来的两万余惶惶无依的百姓。区区千余石粮食，即便每日按最低配给发放，也支撑不过两日。
“将军，”副将声音沙哑，指着城外，“看旗号，是金国大将完颜宗翰的亲军，至少一万五千精锐骑兵，已将城池四面合围。”
孙武义沉默地点了点头。天微亮时，这支大军便兵临城下，却没有立刻攻城，只是静静地围着，如同猎人审视掉入陷阱的猎物。不久，金军阵中驰出一名嗓门洪亮的骑士，用生硬的官话反复喊话，承诺只要守军开城投降，可保性命，并绝不伤害任何出城逃亡的百姓。
“求救信号发出去了吗？”孙武义的声音干涩。
“昨夜大火起时便已发出，烽火、信鸽、死士突围，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副官顿了顿，脸上满是苦涩，“但援军……将军，最近的援军在州治兴中县，距此二百一十里，是赵承业将军亲率的营州第一大营，一万兵马，多为步卒，赶来至少需三日。即便赶到，以步对骑，野战恐难胜眼前这支金国精锐。”
孙武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
“若想有胜算，需调更远的第四大营一万兵马自建州赶来，与第一大营会合，两万步骑混编，或可一战。但集结行军，至少需五日。而金国的援军，可能来得更快。”
“锦州方面呢？”
“若等锦州自州治永乐派出援军，三路兵马合兵一处，加上我等城内守军，确有胜算。但……集结、开进，抵达成州城下，至少需七到十日。”副将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的粮食……等不到那个时候。”
孙武义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身边几位同样面色沉重的将领，也扫过城下那些蜷缩在断壁残垣间、面黄肌瘦的百姓。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如铁：“眼下，我们有四条路。”
“其一，降。可保全城百姓一时性命，但我等将士生死，全在敌酋一念之间。观金军此番势在必得之态，降卒……恐难活命。”
“其二，与百姓同生共死。征收民间可能藏有的余粮，统一分配，严格控制消耗，或可支撑三到四日。然，断粮之日，必生民变，城破亦是迟早之事。”
“其三，放百姓出城，任其逃亡。如此，军粮可支撑四到五日，若将士们再忍耐饥寒，或能等到营州第一、第四大营的援兵。只是……城外冰天雪地，这两万多百姓仓皇出逃，能活下多少，全看天意。而即便援军赶到，胜负亦在未定之天。”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条：“其四……强行征收百姓手中所有活命之粮，再将他们驱赶出城……我军粮草可支撑十日以上，必能等到锦州援军。但这两万多乡亲……怕是十不存一。”
话音落下，城头一片死寂。几位将领面面相觑，最终都缓缓却坚定地摇头。一位年长的校尉哑声道：“将军，我等身为军人，守土护民乃天职。若行此绝户之计，纵然苟活，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末将……宁战死，不行此策！”
孙武义看着部下们眼中同样的决绝，心中悲怆与欣慰交织。他重重一拍城墙垛口，尘埃簌簌落下：“好！既然如此，我们选第三条路！给百姓一条生路，也给我们自己，搏一个无愧于心的机会！”
命令迅速下达。守军们强忍疲惫，开始组织城内百姓。没有鼓噪，没有强迫，只有沉痛的宣告和无奈的指引。百姓们默默收拾着仅存的细软，扶老携幼，汇聚成一股绝望的人流，从尚未被完全封死的南门缓缓涌出。金军果然信守承诺，并未阻拦劫掠，只是冷眼旁观着这支庞大的难民队伍蹒跚着向南方兴中县方向逃去。
孙武义站在城头，目送着百姓远去，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注意到，几名混在百姓中、试图趁乱前往兴中县报信的斥候骑兵，金军也并未拦截。“他们……是故意放走信使？”一个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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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三年正月初二，午时。
营州州治，兴中县城，营州卫指挥使府邸。
赵承业手持两份血迹斑斑的战报，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份是懿州城外第三大营全军覆没的噩耗，另一份是成州县第二大营被围、粮草尽毁的求援急报。他戎马半生，经历过无数风浪，此刻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快……”他喃喃自语，脸色灰败。整个营州防线，经营数十年，固若金汤，为何在金军面前竟如纸糊一般？细作？他想过军中有金国细作，但层级应该不高，所能提供的情报有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亲自拟定、严密保管的营州防御详图及应急预案，早已被其侄外孙、二皇子轩辕景璋的心腹抄录，并作为投名状送到了金国皇帝完颜函普的案头。金军对营州了如指掌，每一步都打在了夏军的七寸之上。
“叔父！”一旁，营州镇守使赵宏毅（赵承业之侄）快步上前，脸上带着焦急与愤慨，“成州危在旦夕，孙将军和八千将士等不了太久！我们必须立刻发兵救援！”
赵承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沙盘前。局势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到残酷：仅凭兴中县的第一大营一万兵马，解不了成州之围。必须联合驻防建州的第四大营。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宿将的决断：“传令！命建州的第四大营指挥使张崇礼，即刻点齐兵马，轻装简从，速至兴中县与我会合！宏毅！”
“侄儿在！”
“你率兴中县三千府兵，严守城池，确保州治安危，不得有误！”
“侄儿领命！”赵宏毅躬身抱拳，随后立即转身去安排府兵集结，接管县城防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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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三年正月初四，午后。
东京洛阳，皇宫，景和帝寝殿。
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药香弥漫，景和帝轩辕承铉半倚在龙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比前些时日清明了些许。轩辕明璃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正细心地为父皇调整着靠枕的角度，语气轻柔地讲述着流云帮早年经营中的一些趣事，试图驱散殿内沉闷的病气。
“……那时儿臣年纪小，跟着林家长辈去收丝，遇到地头蛇刁难，差点血本无归。后来还是靠着堂兄出的主意，联合了几家小商户，才勉强渡过难关。”明璃说着，嘴角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如今想来，虽是艰辛，却也磨练人。”
景和帝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点着：“不易……商道如兵道，知进退，明得失……璃儿，你比朕想象中，更能吃苦。”
明璃见父皇精神稍好，又说起更让他高兴的事：“父皇，姑姑带回的那些新作物，在儿臣京郊的庄子里长势极好。那土豆，一株下面能结好几斤果实，佃户和来看的司农寺官员都惊呆了。今年秋收若能顺利，明年儿臣就打算把那十几万亩地都种上，若能推广开来，我大夏再无饥馑之忧。”
景和帝眼中果然亮起欣慰的光芒，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着慌乱的脚步声！内侍省都知几乎是跌撞着闯入，手中捧着一封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赤羽檄文，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陛下！殿下！北境……北境八百里加急！营州……营州急报！”
明璃的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快步上前接过檄文。火漆完好，印信无误。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展开军报，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每看一行，她的脸色就白一分，握着军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念……”龙榻上，景和帝微弱却坚持的声音传来。
明璃咬了咬下唇，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却依然掩不住那丝颤抖，将军报内容念出：“景和十三年正月初一急报：腊月廿九夜，营州边军第三大营于懿州城外遭金军突袭，全军覆没，指挥使郭勇毅殉国……同日，成州县遭火攻，粮仓被焚，第二大营被困……”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殿中。景和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试图撑起身子，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明璃急忙上前扶住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父皇！父皇保重龙体！”她哽咽着。
景和帝抓住女儿的手，指甲几乎掐入她的皮肉，断断续续地，用尽力气说道：“前线……要信明凰……她……能稳住……朝堂……你要……当心……败得……太蹊跷……必有……内奸……查……”
说完这几句，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回榻上，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无尽的痛楚与不甘。
明璃看着父皇瞬间衰败下去的模样，心如刀绞。她紧紧握住父皇冰凉的手，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倒下。北境的塌天之祸已生，朝堂的惊涛骇浪即将来临，而重伤的父皇，是她必须守护的最后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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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三年正月初五，深夜。
营州兴中县至成州县官道，毛岭沟。
这是一段长约数里的狭窄谷地，两侧山岭陡峭，林木丛生。赵承业率领着疲惫不堪的两万援军，正连夜疾行。按照日程，明日黄昏前便可抵达成州城下。先锋骑兵回报，发现约万骑金军自围城部队中分出，前来拦截，预计次日清晨接触。
“加速行军！务必在敌军立足未稳前冲破拦截！”赵承业下令。大军在寒冷的夜色中继续前进，士兵们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脚步沉重。
寅时五刻，正是人最困乏之时。大军主力完全进入了毛岭沟最深处。突然，两侧山岭之上火把齐明，杀声震天！无数箭矢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金军伏兵！
“停止前进！结圆阵防御！”赵承业临危不乱，厉声高呼。然而，更致命的打击来自后方——谷口处，赫然出现了数千金国最精锐的铁骑，趁着夏军阵型未稳，如一把尖刀般直插进来！
“怎么可能！斥候是干什么吃的！”赵承业又惊又怒，他这才明白，那支前来“拦截”的万人骑兵，根本就是诱饵，是为了将他们引入这个精心布置的屠宰场！而身后的这支金国精锐，竟能瞒过所有哨探，悄无声息地运动到如此近的距离！
夏军顿时大乱。前有伏兵，后有强敌，地形不利，仓促应战。惨烈的厮杀在狭窄的谷地中展开，血肉横飞，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赵承业、于弘亮、张崇礼等将领身先士卒，奋力搏杀，试图稳住阵脚。
战斗持续了五个多时辰，从凌晨杀到午后。夏军将士虽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地形劣势尽显。申时左右，前方那支作为诱饵的金国万骑也赶到战场，生力军的加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夏军彻底崩溃。
赵承业身中数箭，血染征袍，犹自挥剑力战，最终被数名金将围攻，力竭殉国。于弘亮、张崇礼亦相继战死。两万营州边军，无一人投降，尽数血染毛岭沟。
几乎与此同时，困守成州县的孙武义，在城头望见毛岭沟方向升起的狼烟，知道援军遇伏。他悲愤交加，毅然决定弃城突围，试图与援军会合，做最后抗争。然而，八千余疲惫之师刚出城门，便遭到以逸待劳的金军主力围剿。血战之后，仅孙武义的副将率千余人拼死杀入山林得以逃脱，孙武义及七千将士全部战死。
经此一役，曾经威震辽东、总数四万人的营州边军，主力荡然无存，仅存千余散兵。营州，这座帝国东北的重要屏障，门户洞开。鲜血染红的正月，成为大夏王朝历史上无比惨痛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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