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日子，仿佛被浸在了粘稠而灰暗的墨汁里，缓慢得令人窒息。
内侍小常子垂手侍立在书房外，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伺候太子多年，见过太子飞扬跋扈、神采飞扬的模样，也见过他顽劣狡黠、气得太傅跳脚的时候，却从未见过太子如今这般……死寂。
自从鹤阳山归来后，太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活气，那双原本璨若星辰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暗。
小常子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安神汤，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太子并未在批阅奏章，也未看书，只是怔怔地坐在窗边。案几上，铺满了画纸，墨迹未干。
他偷偷瞥了一眼，心头猛地一酸。那纸上，全是同一个女子的画像。
或蹙眉，或浅笑，或采药，或静坐……笔触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流畅传神，可见画者倾注了何等的心血与思念。
画中女子眉目如画，清丽脱俗，带着一股灵秀之气，绝非宫中任何一位贵女。小常子知道，这定是太子心心念念的那位“月楹”姑娘。
“殿下，安神汤……”小常子轻声唤道。
尹昊清恍若未闻，指尖轻轻拂过画上女子的脸颊，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小常子，你说……她现在会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恨我？”
那语气中的脆弱与痛苦，让小常子这个阉人都觉得鼻尖发酸。他从未想过，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甚至有些跋扈的太子，会有如此情深不寿、心如死灰的一面。
“殿下……”小常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将汤碗又往前递了递。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多久。
直到那一天，一名风尘仆仆的暗卫被秘密引入东宫，带来了那个来自江南的、模糊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消息。
小常子永远记得那一刻。当太子听完暗卫的禀报，那双死水般的眼眸，骤然迸发出骇人的亮光，仿佛将所有的生命都燃烧在了这一瞬。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江南……是她！一定是她！”尹昊清来回踱步，脸上是狂喜，是不敢置信，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备马！不，备车！朕……孤要立刻去见父皇！”
他几乎是冲向了紫宸殿，甚至来不及更换正式的朝服。
小常子小跑着跟在后面，看着太子那近乎癫狂的背影，心中既为他感到一丝高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担忧。
紫宸殿内，尹昊清的请求果然遭到了帝后的反对。
“胡闹！”尹泰帝沉着脸，“仅凭一个药铺掌柜含糊其辞的几句话，你就要亲赴江南？朝局未稳，你是一国储君，岂能如此儿戏！”
孙皇后更是急得拉住儿子的手：“清儿，你醒醒！那姑娘若真有心，为何不来找你？这万一是个圈套……更何况，你与知婉的婚事已定，你此时离京去寻找另一个女子，你将知婉置于何地？将镇国公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尹昊清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父皇，母后！没有她，儿臣早就成了一堆白骨！儿臣曾发誓，一定要好好待她，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若找不到她，儿臣留在这里，只觉得恩情沉重，于国于家无益！求父皇母后成全！”
就在帝后与太子僵持不下之际，殿外通传，镇国公府李知婉小姐，奉皇后之前懿旨入宫请安，此刻正在殿外等候。
孙皇后脸色微变，她忘了，为了撮合尹昊清与李知婉，她宣了人进宫。
正欲让人先将李知婉引开，尹昊清却深吸一口气，道：“请她进来吧。有些话，当面说清也好。”
李知婉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礼仪完美无缺。
她似乎并未察觉到殿内异常的气氛，先是向帝后行了礼，又向跪在地上的尹昊清微微福身，举止得体，面貌沉静。
孙皇后有些尴尬，正想如何解释，尹昊清却直接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李小姐，孤欲往江南寻一故人，此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欲纳入东宫的侧妃……”
“清儿……”皇后连忙制止，正妃还没大婚，突然冒出一个没有公开的侧妃，且这个侧妃还没有什么身份，这叫李知婉如何接受？
李知婉微微一怔，目光快速扫过尹昊清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以及帝后脸上无奈又担忧的神情。
她聪慧绝顶，瞬间便明白了大概。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并未露出丝毫委屈或愤怒，反而浅浅一笑，那笑容温婉大度，令人如沐春风。
她转向孙皇后，柔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重情重义，念及恩人，乃是至情至性之举。臣女以为，殿下惦记她，反而郁结于心。不若让殿下去江南走这一遭，无论结果如何，总能求个心安。至于臣女……臣女愿在此，静候殿下归来。”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太子的情义，又彰显了自己的大度与识大体，更是暗暗点出太子离京或许能解开心结，于国有利。
连尹泰帝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孙皇后更是感动地拉住李知婉的手：“好孩子，难为你如此深明大义……”
尹昊清也向她投来了感激的目光，原来对这个突然指婚的准太子妃是十分抵触的，没想到她如此大度。
如果她真的能有容人之量，将来他与“月儿”恩爱，东宫也会有她的安身之处。
有了李知婉这番说辞，加之尹昊清态度坚决，尹泰帝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你的身份，早去早回。”
尹昊清重重叩首，起身时，目光复杂地看了李知婉一眼，低声道：“多谢。”
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去。
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已燃烧成燎原之势，催促着他立刻奔赴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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