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二十日,距离十年祭典的盛大开幕,仅余十一日。
拉西拉学院如同一个即将迎来节庆的巨大蜂巢,喧嚣、忙碌,空气中充斥着魔法与热望混合的独特气息。约林的身体终于追上了意志的步伐。潜藏的暗伤在牧师法术与自我严苛锤炼下悄然愈合,力量如春泉般重新涌向四肢百骸。每个被压缩到仅剩四个小时的夜晚,他都在星光与孤寂中打磨着自己——不仅是前世记忆里的格斗技艺,更着重于驾驭那名为“复制”的、日渐清晰的本能。疲惫如影随形,但赤色眼眸深处的光芒,却日益凝练如未经打磨的宝石,沉静中隐现锐利。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远非擂台上的胜负。翡翠庭园——那片坐落在学院东南角、被精灵结界温柔包裹的精致领地,如同一枚镶嵌在热闹版图上的静谧翡翠,美丽,却壁垒森严。它并非宏伟建筑,更像是一座专为纯血精灵贵族服务的、高度自治的小型旅馆与庭院,绿意盎然,与世隔绝。
艾瑟林·逐星者自那日交付了那枚刻有神秘纹路的石片后,仿佛完成了某种无声的托付,与约林的交集恢复了最初的、礼貌而疏离的频率。图书馆里,他依然是那个独坐一隅、与厚重古籍为伴的沉静精灵,冰绿色的眼眸扫过约林时,最多只是几不可察的微微颔首,再无多言。约林理解这份距离的必要,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石片纹路的揣摩,以及利用心·德·拉西拉帮忙申请到的有限权限,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卷帙中,寻找着关于“永锢序列”与“古精灵仪式共鸣”的任何细微线索。
进展缓慢,如涉泥沼。直到那个午后,阳光正好,一个意外的身影,带着截然不同的气息,闯入了这片略显凝滞的追寻。
那是在图书馆靠近天光井的明亮区域,约林正对着一本借出的、关于基础结界能量拓扑的抄本蹙眉沉思。图书管理员——一位总是和蔼可亲、对书籍和学生都充满耐心的女士——整理着附近的书车,看到约林专注又似有困惑的样子,忍不住微笑着低声搭话:“真认真啊,约林同学。看到你这么用功,让我想起另一个让人心疼又佩服的孩子。”
约林从书页间抬起头,露出礼貌的询问神情。
管理员阿姨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张被阳光笼罩的圆桌,语气温柔:“瞧,就是那个孩子,蓝绿色头发,扎着马尾的。”
顺着她的指引,约林看到了那个少年。他坐在明亮的光晕里,蓝绿色的头发如同阳光下清澈的海水,扎成一个略显随性的低马尾,几缕发丝柔软地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确实穿着质地精良的贵族便服,剪裁优雅,但在周围一片学院制服或简便衣着的环境中,显得有些过于正式,也更衬出他身形异于常人的单薄。他的皮肤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阳光仿佛能穿透它,让人无端觉得脆弱。然而,他低头阅读的模样异常专注,浅蓝色的眼眸(像雨洗过的晴空)飞快地扫过书页,嘴角偶尔会无意识地扬起一个微小而真实的弧度,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知识。
“他叫艾德曼·阿尔多,”管理员阿姨的声音更轻了,带着长辈般的怜爱,“今年应该十四岁半了,本来该上二年级的。多聪明、多好的一个孩子啊,还是我们这里非常优秀的学生管理员。可惜,身体一直不好,病情反复,家里担心,上学也是断断续续的。最近听说稳定了些,今天难得回来,一来就泡在图书馆了,这孩子……”
约林心中微动。阿尔多家族,他有点印象,似乎是王都一个以学术研究和魔法理论见长、虽非最显赫但颇受尊敬的贵族门第。
“而且呀,”管理员阿姨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声音里带着点惊喜,“你看,他跟那边那位总是一个人看书的精灵族同学——艾瑟林,对吧?——好像很谈得来呢!艾瑟林同学平时可不太主动理人,但今天居然帮艾德曼找书,还坐在了一起。真好,艾德曼这孩子就是有这种魅力,跟谁都能处得好,只要对方也喜欢书本和知识。”
约林的目光再次落向那桌。的确,艾瑟林不知何时已坐在了艾德曼的对面。两人之间没有热烈的交谈,艾瑟林依旧神色清冷,只是偶尔,当艾德曼指着书上的某处,抬头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望向他时,艾瑟林冰绿色的眼眸会微微缓和,低声简短地说上一两句。那并非社交性的寒暄,更像是一种基于共同认知频道的、高效的学术交流。艾瑟林的“冷”,在艾德曼自然而不设防的“暖”旁边,似乎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艾德曼·阿尔多……身体孱弱,聪慧,本该是同龄人,却因健康缘故学业断续。性格单纯,热爱知识,人缘似乎很好,连艾瑟林这样孤僻的精灵都能迅速拉近距离。)约林快速归纳着观察所得。这与他之前紧绷世界中接触的那些或深沉、或锐利、或冰冷的面孔截然不同,艾德曼像一缕无意间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温暖,明亮,毫无机心。
就在这时,艾德曼似乎感觉到了远处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头,浅蓝色的眸子准确地对上了约林的视线。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探究的锐利,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丝看到陌生面孔时的友善。他微微歪了歪头,然后,对身旁的艾瑟林说了句什么。
艾瑟林也抬眼看了过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接着,在约林和图书管理员阿姨有些讶异的注视下,艾德曼合上书,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慢,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谨慎,但步伐稳定。他径直走向约林,脸上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甚至有些灿烂的笑容,驱散了不少因苍白面色带来的病弱感。
“你好!我是艾德曼·阿尔多。”他在约林面前站定,声音清亮悦耳,只是略有些中气不足,“请问,你是约林同学吗?艾瑟林刚才提到你,说你对古代精灵文明和很多深奥的知识都很有兴趣,见解也很独到!”他的语气充满真诚的赞赏,毫无恭维的痕迹。
约林有些意外,但迅速起身回应:“我是约林。阿尔多同学,你好。艾瑟林同学过誉了,我只是略知皮毛。”
“别谦虚嘛!”艾德曼笑着摆摆手,动作间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我最近才回学院,正愁找不到可以一起讨论这些‘皮毛’的朋友呢!学院里大家好像都更关注马上要来的祭典和比赛……”他皱了皱鼻子,有点可爱的抱怨,随即眼睛一亮,“对了!约林同学,艾瑟林,我们三个,干脆组织一个小小的读书同好会怎么样?不定期聚聚,分享最近读到的有趣东西,或者一起研究某个难题!下个月不是还有‘智慧之光’知识竞赛吗?我们也可以一起准备准备!我觉得我们三个组合,说不定能拿个好名次呢!”他越说越兴奋,苍白的脸颊甚至泛起了一丝激动的红晕,浅蓝色的眼眸闪闪发光,充满期待地看着约林,又回头征询地看向走过来的艾瑟林。
图书管理员阿姨在一旁听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悄悄对约林眨了眨眼,仿佛在说“看吧,这孩子就是这样”,然后便推着书车离开了,将空间留给年轻人。
艾瑟林已经走了过来,停在艾德曼身边。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冰绿色的眼眸在看向兴致勃勃的艾德曼时,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柔和。面对艾德曼的提议,他沉默了片刻,才简短地说:“随你。”算是默认了。
约林看着眼前这对奇妙的组合:一个是如冰雪般清冷疏离、内心却可能藏着惊涛骇浪的精灵;一个是如阳光般温暖单纯、却因身体桎梏而显得格外珍贵的人类少年。艾德曼的提议毫无城府,充满了对知识和友伴的纯粹渴望。这与约林目前所处的、充满算计与危险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像一股清流,意外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瞬。
“读书同好会……知识竞赛……”约林重复着,心中飞快权衡。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更自然、更不引人怀疑地接近艾瑟林,并可能在不经意间获取更多信息的场合。而且,艾德曼的身份和性格,本身就像一层保护色。
“听起来很有意思。”约林最终也露出了一个微笑,对艾德曼,也是对艾瑟林,“我很乐意加入。不过,我可能不像阿尔多同学你那么博学,也不像艾瑟林同学对精灵知识那么专精。”
“没关系!互相学习嘛!”艾德曼开心地说,仿佛做成了一件大事,“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第一次聚会就定在……嗯,后天下午怎么样?就在这里?我带些我最近在看的、关于古代魔力几何学有趣推演的手稿来!艾瑟林,你答应过要帮我看看其中几个涉及古精灵符号转换的部分哦!”他转头对艾瑟林说,语气熟稔而信任。
艾瑟林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艾德曼的笑容更加灿烂,他看向约林,眼神清澈见底,“约林同学,到时候也请多指教!我很期待和你交流!感觉你会带来不一样的视角!”
阳光透过天窗,将少年们的身影拉长。艾德曼·阿尔多就像一颗意外落入深潭的、散发着温暖微光的小石子,他的单纯与热情,为约林与艾瑟林之间那隐秘而紧张的联系,披上了一层自然而明亮的伪装。读书同好会,知识竞赛……这些看似寻常的学院生活碎片,或许将成为暗流涌动中,一处意想不到的、能够悄然交换情报与默契的港湾。
然而,约林的指尖,在衣袋内悄然触碰到另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那是今天凌晨,他自“老地方”取回的、“祭”组织提供的“辅助材料”。指尖传来的寒意,与眼前温暖的阳光形成刺骨的对比。
阳光下的同好会,黑暗中的任务;单纯少年的友谊,冷酷组织的逼迫。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正在将他拉扯。他必须小心行走,利用这珍贵的“阳光”作为掩护,却不能让其真正灼伤自己或牵连无辜。智斗的棋盘上,又多了一枚纯粹而脆弱的棋子,他既要保护这缕阳光不被周围的阴影吞噬,又要借助它的光亮,看清自己前路上更多的陷阱与可能。
时间,在静谧图书馆流淌的阳光里,在艾德曼轻快的话语声中,继续向着那个喧嚣与危机并存的祭典,稳步前行。而约林心中的蓝图,也在悄然增添新的、复杂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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