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日》
六月的江城，空气里漂浮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混合着离愁别绪，弥漫在省财经大学的每一个角落。2007年的夏天，阳光似乎都比往年要炽烈几分，像极了此刻嘎田胸腔里那颗滚烫而躁动的心。
校园主干道上，拎着行李、相互拥抱道别的人群络绎不绝。嘎田独自一人站在“明德楼”前的广场上，深蓝色的学士服有些厚重，捂出了一身薄汗。他微微仰头，看着这栋度过了四年大部分时光的建筑，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四年前，他从那个偏远的山村考出来，是全镇的骄傲；四年后，他手握金融学学士学位和一份来之不易的留用offer，即将成为这座繁华都市里的一名白领。
感觉像一场梦。
口袋里，那部诺基亚直板手机震动起来，是家里打来的。他走到一棵香樟树的树荫下，按下了接听键。
“田娃，典礼结束了吧？啥时候去单位报到啊？”母亲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质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妈，结束了。下周一，七月二号，正式报到。”嘎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好好好，我跟你爸都替你高兴！在大城市好好干，别惦记家里……”母亲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欣慰，也有一丝儿子即将远行的失落。父亲在一旁插不上话，只是嘿嘿地笑着，那笑声透过听筒，让嘎田鼻尖有些发酸。
挂了电话，他攥紧了手机。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供他读书几乎耗尽了所有。他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沉默地抽了一晚上的旱烟，第二天一早，就揣着家里仅有的积蓄和借来的钱，踏上了去镇里的路。从今往后，他嘎田，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他不需要家里再操心，他要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这个家，也扛起自己的未来。
“嘎田！愣着干嘛呢？就等你了，照相！”室友王胖的嗓门极具穿透力，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他循声望去，看到班上最后一批还没走的同学正聚集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等着拍最后的集体照。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未来的憧憬压在心底，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跑了过去。
“来了！”
镜头定格，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也夹杂着一丝步入未知社会的惶惑。嘎田站在人群中间，笑容标准，眼神却比其他同学多了几分沉稳和思量。
毕业典礼的喧嚣过后，是彻底的清冷。宿舍楼几乎空了，走廊里回荡着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嘎田的行李不多，一个半旧的拉杆箱，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坐了一会儿，四张床铺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地上散落着一些带不走的杂物，一片狼藉，如同他们刚刚结束的青春，热烈而仓促。
王胖家里有关系，直接回老家进了银行；睡他上铺的李明考上了研究生，要继续深造；对床的张伟则南下深圳，说是要去闯荡一番……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方向。
那他呢？
他拿出那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兴华证券江城分公司”的录用通知书。实习了三个月，他以踏实、肯干和那股子钻劲儿打动了带他的师傅和部门主管，拿到了这个宝贵的留用名额。在2007年，中国的证券行业正伴随着股权分置改革的基本完成和一轮波澜壮阔的牛市起步，能进入一家券商，在很多人看来，是捧上了一个前景无限的金饭碗。
但嘎田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实习期间，他见识了营业部里的人间百态：有靠着内幕消息一夜暴富的传说，也有倾家荡产黯然离场的背影；有西装革履、高谈阔论的分析师，更多的是像他一样，怀揣梦想、小心翼翼摸索前行的普通职员。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颜色。是像那些传奇人物一样，在资本市场的浪潮之巅挥斥方遒？还是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按部就班，为一份薪水、一个职位苦苦挣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了一层金色，远处的篮球场上还有学生在奔跑跳跃，充满了生机。但他的舞台，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拉起行李箱，背好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地方，轻轻带上了房门。
“再见。”
嘎田在离公司三站地铁远的老旧小区里，租了一个只有十平米不到的隔间。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了。即使这样，押一付三，还是几乎掏空了他实习期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
房间很小，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布衣柜和一张旧书桌后，几乎就没有转身的余地了。墙壁斑驳，能听到隔壁开关门和说话的声音。但嘎田很满意，这里干净，有扇朝南的窗户，阳光能照进来。他仔细地把房间打扫干净，铺上从学校带出来的旧床单，将几本最重要的专业书和那本边角都磨破了的《证券分析》摆在书桌上。
这就是他在江城的起点了。
周一，七月二日，嘎田起了个大早。他换上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那是为了面试特意买的，打折款，料子一般，但熨烫得笔挺。对着卫生间里那块有裂纹的镜子，他仔细地打好领带，深吸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小伙子，头发剃得很短，显得精神利落。脸庞还带着些许学生的青涩，但眼神坚定，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嘎田，加油。”他对自己说。
兴华证券江城分公司位于一栋有些年头的写字楼里，不算特别气派，但“兴华证券”几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依然醒目。走进大厅，冷气扑面而来，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略显拘谨的身影。前台小姐穿着合身的职业套装，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
办理入职手续，领取工牌、办公用品，被人力资源部的同事领着来到他所在的岗位——营销部下属的客户服务小组。
工位是那种标准的格子间，不大，但干净整洁。一台略显笨重的cRt显示器，一部电话，几支笔，一叠便签纸，这就是他未来战斗的“阵地”了。
部门主管姓赵，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微微发福，笑容和蔼，但眼神锐利。他简单地欢迎了嘎田，并把他介绍给小组的同事。
“这是小李，比你早来一年，算是你师姐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她。”赵主管指着一个打扮干练、画着精致妆容的年轻女孩说。
“师姐好。”嘎田连忙躬身问好。
小李，全名李曼，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带着几分前辈的审视和新人的不在意。
“这是老周，周大海，咱们组的老人了，经验丰富。”赵主管又指向隔着一个过道工位的一个中年男人。
老周看起来有些邋遢，头发乱蓬蓬的，衬衫领口松开着，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皱眉。听到介绍，他转过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冲着嘎田咧嘴一笑：“哟，来新人了？欢迎欢迎！以后有啥跑腿的活儿，就交给你了。”语气带着几分熟稔和随意。
嘎田也赶紧叫了声：“周老师好。”
“别叫老师，叫老周就行。”老周摆摆手，又转回去盯着他的屏幕了。
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也都简单打了招呼。嘎田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和特征，心里明白，这就是他未来要朝夕相处的团队了。
赵主管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嘎啊，欢迎正式加入我们。实习期表现不错，踏实肯学。正式工作了，要求会更高。咱们客服岗，是直接面对客户的，琐事多，压力大，但也是最锻炼人的。多听，多看，多学，尽快熟悉业务，独当一面。”
“是，赵主管，我一定努力！”嘎田挺直腰板，认真地回答。
嘎田的日常工作，远比他想象的要琐碎和枯燥。
他主要负责接听客户咨询电话，处理一些基本的账户问题，比如密码重置、交易查询、软件操作指导等。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重复回答着类似的问题。
“我的账户怎么登录不上了？”
“这个手续费是怎么扣的？”
“我想买这支股票，怎么操作啊？”
一开始，他还带着初入职场的兴奋和谨慎，每个电话都认真对待，详细解答。但几天下来，这种单调重复的工作，渐渐消磨着他的热情。尤其是遇到一些情绪急躁或者对电脑操作一窍不通的老年客户，往往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反复解释，有时还会被无缘无故地抱怨几句。
他坐在逼仄的格子间里，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同事们敲击键盘、低声交谈的声音，偶尔会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就是他寒窗苦读十几年，所追求的职业生活吗？
与他想象中的金融精英——在指挥若定间调动亿万资金、在瞬息万变的市场上捕捉战机——相去甚远。
午休时间，同事们大多聚在茶水间或者休息区聊天。嘎田通常是自己带着饭，在工位上快速吃完，然后翻开专业书或者看公司内部的产品资料。他不太擅长参与那些关于八卦、购物或者家长里短的闲聊。
这天，他正一边吃饭，一边默记《证券法》里的重要条款，旁边工位的老周端着个泡面桶，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哟，小嘎，这么用功呢？”老周一屁股坐在嘎田旁边的空椅子上，吸溜了一口面条，“这玩意儿，记再多也没用，市场又不是按书本长的。”
嘎田放下书，笑了笑：“周老师，我基础差，得多看看。”
“叫什么老师，”老周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真想学点实用的，看这个。”
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电脑屏幕。嘎田顺势望过去，屏幕上红红绿绿的K线图蜿蜒起伏，像一条看不懂的密码。
“看明白没？”老周带着点炫耀的语气问。
嘎田老实摇头：“看不懂。学校里学过一点理论，但实战……”
“理论顶个屁用！”老周嗤笑一声，“知道我这半天在看啥不？”他指着屏幕上一条突然拔地而起的长长的红色K线，“‘江峰股份’，我盯了它一个星期了，早上刚突破平台，我立马杀了进去，你看这涨幅，快五个点了！半天工夫，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嘎田眼前晃了晃。
嘎田心里估算了一下，按照老周平时透露的仓位，这两根手指代表的利润，可能比他一个月工资还高。他心里微微一动。
“周哥，你真厉害。”他适时地送上了一句奉承，并改了口。
老周显然很受用，得意地又吸溜了一口面条：“小嘎啊，我跟你说，在这行混，光会接电话可不行。得看懂这个，”他再次指向屏幕，“这才是真金白银！你看小李他们，天天打扮得光鲜亮丽，有什么用？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还不够买个好包的。”
嘎田没有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曲线。
“怎么？有兴趣？”老周看他神情，挑了挑眉，“有兴趣就跟哥学着点。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脸上露出一种市侩的精明，“学费可不能少啊，起码得请我吃一个月的午饭吧？”
嘎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应该的，周哥肯指点，是我的荣幸。”
他心里清楚，老周这话半真半假，有炫耀，也可能真有那么一点提携后辈的意思，但更多的，或许只是一种老油条式的无聊消遣。但他不介意。他需要学习，需要了解这个真实的市场，哪怕是从最边缘、最底层开始。付出一点午餐的代价，如果能换来一些课堂上学不到的“实战经验”，在他看来，是值得的。
下班铃声响起，办公室里瞬间活跃起来。同事们纷纷关闭电脑，收拾东西，互相道别，迫不及待地投入各自的夜生活。
嘎田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将今天接到的所有咨询问题和处理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和错误，然后才开始整理桌面。
走出写字楼，傍晚的热浪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说笑着从身边走过，高档餐厅里飘出诱人的食物香气，橱窗里的商品在灯光下闪烁着昂贵的光芒。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走到公交站，和一大群同样疲惫的上班族一起，等待着那班能把他带回那个十平米小隔间的公交车。空气中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抓着冰冷的扶手，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嘎田的心却异常平静。
第一天正式的工作，让他褪去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金融精英的光环是别人的，他拥有的，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起点，一份琐碎的工作，和一个狭小的出租屋。
但他没有感到沮丧。
他想起了老周电脑屏幕上那些跳动的数字，想起了赵主管期许的眼神，也想起了父母电话里骄傲的声音。
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分一分赚。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薄薄的钱夹，里面是他所有的积蓄，除去房租和必要的生活费，已经所剩无几。像老周那样在股市里搏杀，对他而言，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没有本金，也没有经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一切能学到的知识，积累经验，等待机会。
公交车到站了。他随着人流下车，走进那条昏暗破旧的小巷。巷口的路灯坏了一盏，光线明明灭灭。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租住的那栋老楼，某一扇没有灯光的窗户后面，就是他的“家”。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栀子花的甜香，但更多的，是城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着生活气息的淡淡霉味。
这一天，他毕业了，也入职了。他告别了一个身份，拥有了另一个身份。
未来依旧模糊，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他知道，他已经踏上了征程。
他的脚步踏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
他的江城生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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